七月的天气热熬熬,那一年我刚参加完三天紧张的高考,一下子松闲下来感到空落落的。睡,睡是睡不着,把仅有的两扇窗子开开,把门开开,小风吹着门帘,忽溜忽溜地有了点凉气。从书摊上租本《雪山飞狐》,书中胡、苗、范、田四大家族的百年恩仇,寒风萧萧中的刀光剑影更不能叫我心静。
等高考分数下来的那几天,倍受煎熬。娘看我闲地转圈,就说,你要不跟你三哥看给哪当小工做营生去吧。
娘说话就是有风,才说完没几天,西蕉山要在东坟一片空地上盖学校,我跟着三哥去了工地。看见一个穿了短袖,气势表情跟平常人不一样的人在工地上指手画脚,三哥一说,工头拿眼上下一打量,说三哥行。三哥又一指我,说还有俺兄弟呢,工头眉头一蹙:“是个眼镜?能做了个营生?”
我心一紧,害怕人家不要,心跳的咚咚。三哥说,他在家常做营生哩。
工头说:“做啥哩,一看就是才念书放假的。”
我说:“才参加完高考。”
工头说:“昂,等分下来呢,这几天人少,你可以先试试,不过咱丑话说前头,干不了就走人。我这罕不养闲人。今个先挖壕吧。”
工头早钉好木橛子,又用白线绳放好线,让我们自带铁锹。我家离得不远,就颠颠地跑回去扛了两把铁锹回来,思谋给工头个好印象。结果工头一见,说:“看看你们家那铁锹,笨初初地,一看就概不使活。”我不服,拿眼就瞅他,他又说:“瞅啥呢?你看别人的铁锹,光的亮的,都是使活出来的,那样才出活。”我一看,也确实是,有几个老社员使活的铁锹亮湛湛的,铁锹头都磨得小了一圈,又薄又亮,挖壕时,脚一蹬,“刺”一下就进去了,做起营生就是顺手,铁锹头难入地,好在夏天土喧乎了,一铁锹深以后就好挖了。
好挖是好挖了,咱概不住营生,没几下手上就起血泡了,没办法,扎挣着住,血泡磨破了,更疼了。后夜是三点钟开工,戴上草帽,汗飘飘地往下流,眼镜荡得灰雾雾的一层,隔多时拿袄襟子擦擦,半瓢半瓢地喝凉水。
第二天,壕挖好了,开始下地基,三哥筛沙子活灰,我戴上手套搬石头,小石头抱着送,大石头滚着过去。
起墙了,工头就喊:“叫眼镜担灰。”别人说叫我抱砖吧,工头说:“用你哩,叫他担灰。”在人屋檐下,咋敢不低头,担吧。谁都知道担灰是最重的活,我拿起担子,挑起两只胶皮桶,第一回才担了多半桶,死沉死沉的,好像往下拽,圪趄圪趄地担过去,别人是一悠一桶就放过去了,咱得放下担子,两手再提一下,才能放过去。工头还说:“以后担满点。”咱心里这个骂呀,找不着恰当的词,只能在心里拿他和《半夜鸡叫》的周扒皮作比较。
好容易挨堪到7 点多,工头不叫散工,说:“来得挺迟,当想早走?八点钟再说,后夜黑凉稍了,正好做营生。”没办法,大伙每天干到八点多。咱就想:没怨政治书上就讲资本家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来赚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这几天一见,果然不虚啊!
唯一的好处是,黑夜回去,小米粥就山药蛋烩菠菜,吃了两碗。黑夜也顾不得背疼、肩膀疼,更顾不得头发刺马刺草的,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天一天总算挨堪过来了,手上的血泡褪了,慢慢变成硬硬的膙结了。
墙越起越高,后墙搭起二架了。有一天,工头在二架上砌砖,又喊我:“眼镜,过来飞砖。”我说我不会,他说你不做多会也不会。第一回飞低了,砖头“邦咚”一下掉下来了,工头没骂我。第二回“嗖”地一下飞高了,快到工头肩膀了,工头伸手轻轻一叼,接住了,还没骂我,不过咱不好意思了,说换人吧,工头说:“来个老工人给眼镜示范示范。”人家过来“嗖”“嗖”地飞砖,看着也轻巧。咱后来也趁劲儿飞了几回,没人家熟练,也能飞上去了。
越做身骨越硬戳了,工头叫眼镜叫得也勤了,眼镜给我递递盒尺,眼镜给我拽住线,眼镜你去勾缝去。谁都知道这都是好活,就像六零年叫你去食堂帮厨,在煤矿叫你去看称一样。
一转眼,四十天过去了,我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需要去村里迁户口,那天工头一见我,就说:眼镜是不考上了?我说嗯,我想算账,该准备走了。工头说:“我就看眼镜你肯定有出息。”我心里话,差点叫你撇活煞。工头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可能小心上恨我吧!”我说:“哪能呢。”
他说:“你知道我为啥一开始叫你干重活吗?”我摇摇头说知不道。他说:“如果你一见重活就不干或者压溜了,回家不干了,咱说句实在话,这样的人很难有多大出息。实际上我知道你的地活干不了,我就是要看看你有没有骨头,吃了,吃不了苦。”
一席话,说得我眼窝子热乎乎,心想:这个“资本家”,不光会赚取剩余价值,还会发现人的价值,是个好“资产阶级”。
那一次,我第一次拿到当小工的钱:一天4 块钱,40 天一共160 块钱。回去给娘,娘说:“你拿上准备念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