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公寓楼的一套两居室里,面积不足一百平米。从客厅、卧室,到厨房、厕所,四周的墙壁上都挤满了照片,或贴或挂,密密麻麻。就连天花板上也几乎被照片覆盖了。大大小小,有横有竖,有黑有白,有彩色,全是剧照,是他大半辈子在电影、电视剧中和舞台上扮演的各种角色的集中展示。
他年过七十,满头白发,不久前他还应邀在社区业余演出中扮演了《白毛女》片段中的杨白劳一角。老人从童年开始就演戏,迄今出演人物已达数百,扮主角少,演配角也不多,更多的时候只充当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许多剧中,他并无台词或仅有一两句“废话”。从照片上看,他演过农民、村长、地主、屠夫、司机、医生、警察、土匪、法官、小偷、老板、嫖客、行长、骗子、教师、流氓、将军、特工、皇帝、奴才,等等等等,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即使是假扮皇帝、将军,也是剧中的陪衬,戏份很轻,只有几个镜头,甚至是一闪而过。他作为大清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只对大臣们说过一句话:“退朝!”因为那是部武侠剧,皇帝只是个点缀,相当于路边的一块石头或一棵树。他当将军最长的一句台词是:“拉出去给我毙了!”就为这句台词,他练了足有十天时间,还给导演搓了一个月的澡。尽管他演的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相当认真,从表情神态、穿着打扮、举手投足,到仅有一句话的台词都反复琢磨。他能够用数十种方言说“狗日的”和“请上茶”。他在扮演一个嫖客时,光“来呀”两字,就练了不少于一万遍。他甚至在一部电影中分身为好几个人物,一会儿充当八路军战士,换下服装又成了国民党士兵和土匪喽啰。不管演什么不起眼的角色,他都能演得惟妙惟肖,贴切到位。
他演了一辈子的戏,很少当过主角。演得再像再逼真,也是转瞬即逝,很难让观众记住。他认识很多明星大腕,并与他们合影留念。所以在他家里的墙上,你能看到一些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熟悉面孔,从厨房、厕所,到客厅、卧室,沿着墙壁一路瞄过去,再仰面朝天看看天花板,基本上就是一部六十年的中国影视史。
据说他曾经有过三次婚姻,生有一儿一女。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不能扮演好现实生活中的丈夫角色。他也始终搞不懂作为父亲和儿子究竟该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因此,他的儿女和父母都先后与他断绝了来往。
如今,他仍孤身一人住在公寓楼里,整天对着墙上的照片,比比画画,嘴里叨叨咕咕地重复着几个短句子,都是剧中的台词。有一次,他拽着我到他家参观了他的“个人演艺展”。他眉飞色舞地给我表演当年剧中的人物,一连转换了二十几个角色,累得气喘吁吁。趁着他喝茶休息的间隙,我很随意地问他:“在您一生扮演的各种角色中,哪个最不成功?”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沮丧暗淡,眼眶里溢出了泪水。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欲说又止的样子。我给他递过一张餐巾纸,他擦了擦眼睛和嘴角,终于说出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我自己!”他喝了口茶,补充说,“我演了一辈子别人,却不会演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