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遇见大酉山之前,她浸在亿万年的光阴里,以一种深邃的格局存在。
我所说的深邃,不啻是大酉山独特地貌,还有她源远的一腔文脉。追根溯源,相传,早在二千多年以前的秦朝,专横跋扈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一众有识之士,冒着杀身之祸,从彼时都城咸阳出发,迢迢万里,不畏险阻,将一批弥足珍贵的典藏文集偷偷运至大酉山、小酉山,藏在大酉洞。藉此,便有了“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经典咏传。
当一座山,与一抹氤氲的书卷气交相融合,注定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象。
一路风尘,走山涧,穿隧道,我们来到位于大酉山麓的湖南辰溪县潭湾镇。远远望去,一座灰瓦白墙的大酉书院,隐在绿树掩映中,气宇轩昂,古色古香。穿过一扇朱红大门,沿青石廊檐,迂回婉转,行至曲径通幽处,忽见一方偌大的天井悬在头顶。透过宽阔的天井,看到瓦蓝色的天空里,云影散淡,一望无垠。院内绿意丛生,素雅而幽静,一口大缸立在天井中央,浮水之上,一簇褚红色的水莲,在静默中,见证了时光走动的影子。一时间,我的脚步愈发迟缓起来。我在冥冥中,仿佛走进一段悠长的历史时空。我忽然感觉,时空构筑了距离,距离形成了苍茫感。难道不是吗?岁月之河流逝多远,大酉山都在这里。作为一位姗姗来迟的造访者,面对无限的自然万象,我有限的精力,该是多么地苍白无力。
在幽暗的陈列室中,一幅幅介绍大酉山以及书院的图案、书籍位列其中。我仔细梳理这些图案与文字所拼接的历史,沿着一条漫长的时间线,寻找无比邈远的文化脉络。2300 年前,楚国诗人屈原被放逐,宦海沉浮,他深感前程渺茫,心灰意冷地顺着长江进入洞庭,一路漂泊来到沅江上游,巡游辰河,弥望绵延不尽的大酉山,浮想联翩。他在《涉江》名篇中写下“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诗句。我不禁冥想,这位屡遭贬谪士大夫,站在辰河一叶孤舟上,那种天荒地老的孤独、海枯石烂的寂寞,在他心里回旋、萦绕,喧腾不息。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世间没有停滞的脚步,也没有一座绝对静止的山川。与屈原涉足辰河、大酉山所不同的是,一千多年以后,明代理学家、心学创始人王阳明,在游览大酉山、大酉洞时,他没有屈老夫子那般颓废、挫败的心境,而是胸襟旷达,心怀苍生,即兴题诗《大酉洞》:“路入春山久费寻,野人扶病强登临。同游仙侣须乘兴,共商花园莫厌深。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独怜疾首灯窗下,辗转支离叹陆沉。”显然,这与他“知行合一”的思想理念,在某种意义上,有着如出一辙的暗合。王阳明认为“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据辰溪县志记载,王阳明在正德三年至正德五年间,在前往山西的途中,曾经三年两次行走大酉山,可见他对于大酉山的钟爱,无以复加。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人类进化起源于大山,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到茹毛饮血的素食果腹,逐渐走向广阔的平原,逐水而居。事实上,人类每一次回归大山,就是接近谦卑,从世俗的喧嚣中沉淀下来,像山一样达观,如水一样澄澈。在潜移默化中,就这样,一群钟爱大山的粉丝来了,王昌龄,刘禹锡,沈从文等古今文人雅士,他们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域来到大酉山,妙笔生花,为大酉山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千古美篇。
时值周末,除了我们一行人,还有几个团队在大酉书院游走。书院内人流攒动,里里外外,一派热闹的场景。我一个人坐在廊檐下,聆听淅淅沥沥的冬雨,从天井上空泻下来,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叮叮咚咚,如同清脆悦耳的音符,盈满书院。忽想,这样纷纷扰扰的雨天,将我留在大酉书院,应是一份天意。在绵延不尽的雨幕中,我切实体悟天井与书院的相得益彰。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刻意寻找的某种意境,却在不经意间,与我们不期而遇。
雨已停歇。我还陷在一阵沉思中,文友过来邀我去酉庄走走。这是一座与书院配套打造的集餐饮、休闲、娱乐为一体的综合庄园。园内亭台楼阁,山水相宜。放目远眺,只见一波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叶小舟,一位垂钓者端坐舟上,安详地打发静悠的时光。稍后,当我走近时才发现,我的眼睛被忽悠了,原来舟上那位垂钓者,只是一尊没有灵魂的塑像。便想,现实中,我们被这样虚拟的表象迷惑还少吗?转念一想,又何必较真呢,仅有这一湖宽广的静幽就够了。平日里,我们所要寻求的语境,不正是这一抹皈依本真的呈现?
夜宿酉庄。我推开客房窗户,依稀可见,外面是橘园,橘园外是一片幽深的树林。此刻,夜已落幕,白天里那些运动的活物,退进暗淡的舞台,等待下一次精彩上演。我在想,大酉山这样阒静的夜里,总该有一枕好梦吧?
翌日清晨,当我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将我叫醒。我匆匆起床,侧耳倾听。起初,是一只鸟呼唤,而后是两只鸟在交流,紧接着,许许多多的鸟们不甘落后地附和起来。一会功夫,整个茂密的林间此起彼伏,那架式,似在饰演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蹑手蹑脚,我将窗帘拉开一个小缝,透过细小的缝隙,我偷窥着窗外闹哄哄的镜像。我敛声屏气,不敢弄出丝毫的动静,害怕些微的冒失会惊扰了它们。试想,在这片葳蕤的林间,它们才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人,人类的每一次临近,顶多算是可有可无的访客。
早餐过后,因为约定的事宜稍有变动,见时间有些宽裕,有人提议环湖转悠一下。大家一致应允,沿着小径漫步,路旁的橘柚黄了,它们探头探脑地粘在枝叶间,隐隐地释放着浓郁诱人的果香。越过一道湖堤,迎面是两株巍峨挺拔的桉树,硕大的树冠直插云霄。站在桉树巨大的气场里,一瞬间,我感觉一种生命蓬勃的张力。同行者告诉我,桉树是一种速生树种,它根系发达,吸取养分特别强大,它的存在,让周围其他物种忌惮无比。我不由想,在自然万物中,适者生存,谁能逃脱这份物竞天择的窠臼?
大酉山不语,她恬静的样子让我想到,无声,其实是一种绝妙的境界。
这样想着,我与大酉山的相逢与作别,不需要完美的解释。来来去去,本是人生常态。许多时候,相逢意味着别离,而别离又总是人生舞台上,一个无法回避的细节。
在大酉山从容的目光里,我们的汽车渐行渐远,直至模糊不见。一次次的回眸中,大酉山的身影隐入一片远逝的虚空。我也是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大山除了滋养我的肉身,也调理了我毕生行走的心境。多年以来,我对于大山总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从我来到大酉山那一刻,我已经被这里浓厚的文化底蕴所熏染、渗透。我知道,往后余生,我再也走不出大酉山的视线。在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在我每一次对于大酉山的景仰。
细想,何止于我,每一个远离大酉山的人,穷其一生,在心里,沿着一条既定的路径,终将回归大山。因为只有这里,才是我们亘古不变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