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一望无际的绿,更能展示一棵树的盛大了。我之所以用盛大这两个字,是因为树木以时光做桨,抵达了翡翠一样的彼岸,然后,又将叶子一片一片带往夏天的深处。从窗口望去,那些层层叠叠的枝叶,如一道铺开的缎,滤掉了街道、草坪、楼群和被生活挪动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沉得近乎凝固的绿色,沿着叶脉,静下去,静下去。
然而,就在这极静之中,有几只鸟飞来,从低的树枝飞向高的树梢,从这一棵树飞向那一棵树,在树上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栖落,又舒缓地打开喉咙。一刹那,仿佛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下,都藏着鸟的声音。声线悠扬而婉转,似鸣琴,似击玉,似羌笛,此起彼伏,又曼妙可人。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鸟鸣了。也许,鸟是天天叫的,只不过我没有听到,或者是我的耳朵充塞了太多的市井之声,而忽略了一只鸟的存在。而现在,当我推开手边繁杂的时候,它们就站在我对面的树上,隔着一道玻璃窗,把好听的声音,一波一波送过来。透亮的,安逸的,明快的,或者苍凉的。只闻鸟声,不见鸟影,我只能凭借着从树叶背后的声音,大致判断一只鸟的方向,或者分辨那是一只什么鸟。
我听到了布谷鸟的声音。在乡村的五月,无论是清晨,还是夜晚,总会听到布谷鸟的叫声,“麦梢——打垛”,或是“割麦——种谷”,这声音,催麦子,也催人。催麦子快点成熟,催人快点准备好收割。麦子是听得到的,积蓄身体最后的黄金,撑起饱满的麦穗,在微风中摇晃。人,也是听得到的。晨起,午后,便有了到麦田里转悠的心思。时不时掐下一两枝麦穗,双手搓开,吹去浮皮,把尚带有一痕青绿的麦粒,丢进嘴里细细咀嚼。泛着麦香的笑容里,是满满的无法言说的喜悦。
而在这个五月,我在嘹亮的布谷声里,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61岁的赵义富老汉,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失去了他的亲人和家园。但在布谷鸟第一声鸣叫的时候,他便毅然踏上了返家的路。大面积垮塌的山体,堵住了通往村子的路。他一路几乎是匍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尖利的石头在他身上刮出一道道伤口,手指磨出了血,整整3个小时,他终于爬回了青林村。他说:“麦子黄了要割,布谷鸟叫了就要播种。”朴素却又坚决的话,在我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这是一种信念,更是一种力量,在灾难的底色上,生生不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听到这声鸟鸣,心弦像被轻轻拨了一下。侧耳倾听,鸣声又从寂静中飘来,一声声地临近,又一声接一声地远去。是麻雀!我的心里,莫名地热起来。除了麻雀,还有哪只鸟能有这样热闹的叫声。这些被雨水和谷粒喂养起来的鸟,声音里,自有一种质朴的乡土味。它们吃农人失手丢落的草籽,路边,田埂,或者茂密的庄稼地里,只要春风一吹,就会挺出小小的身子,草一样铺满大地。我曾经捕获过一只。麻雀站在我的手心,不挣扎,也不飞去,只用极黑极小的眼睛看着我——生性的淳朴,让它忘记了曾被列为“四害”之一,被人类赶尽杀绝过。我的眼睛与它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和它应该是朋友,而不能像往常一样,为一己之私,伤害它单纯而自由的生命。我把它放到地上,看着它箭一般飞向树的深处,消隐不见。
我当然知道,在我听到的这一声鸟鸣里,没有我放生的那一只麻雀。麻雀的生命,没有那么长,但我也知道,它已经把自由的魂灵,一代一代传下来。然后,在茂密的枝叶间,无限舒展、流淌、沸腾。
枝叶的轻摇中,我看见一只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比麻雀稍微大一点,羽毛也不是麻雀那种灰褐色,而是一种内敛而优雅的白。满树翠绿的映衬下,这一点白,宛如一朵春天的白玉兰,让我循着一声鸟鸣,轻易地找到它。它的眼睛明澈,干净,闪烁着纯洁的光芒。流苏一样的声音,像董桥的小品文,安静淡泊,清致短促,又迂回不绝,弹跳在叶片上,于是,一树葱茏上,充满了古典的韵律。或者,它的叫声里,还有别的更深长的意味,我无法听懂,却又丝毫不觉得遗憾。这些美丽的、自由的生灵,所拥有的世界、时间,白昼的欢歌、黑夜的忧伤,与树、与叶、与花朵的隐秘语言,谁又能听得懂呢?造物者自有他的苦心孤诣。有什么样性情的鸟,就有什么样的声音,与之对应。
在这些鸟中,如果稍不留意,就会有一种鸟,视而不见。那是一只黄豆雀。很小的鸟,羽毛棕绿,细小的尖嘴壳和脚爪却是棕黄。因为小,我从没有想到过它的存在。这样的一只鸟,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自然会感到讶异。同时,又怀疑自己对事物的观察力,最后承认是自己的疏忽。何止一只黄豆雀呢?匆忙的生活中,擦身而过,却视而不见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黄豆雀的叫声提醒了我。明亮的光线中,黄豆雀带着这个季节赋予它的声音——天真的烂漫的,像初春的叶尖那样纤细柔嫩的声音,贴着我裸露的脸颊、手臂,轻轻地掠过,然后径直向天空的深处疾飞而去。把一朵云彩,也叫得像一片明媚的叶子。
时间的树枝上,风在栖息,雨还在睡眠。一声鸟鸣,不比一场风的轻柔,也不比一滴雨水的重量,却能拨动沉闷的绿色,点亮一棵树,如同灯点亮了房子,爱点亮了心。
5月的阳光下,我坐在一片鸟声里。那些忽远忽近的声音,在呈现或者隐藏的瞬间,打开了一个人关于飞翔的所有幻想。一颗于尘埃之上困顿沉重的心,一点一点苏醒,一点一点轻盈,终于像一只鸟一样飞起来,越飞越高。阳光透过梧桐树洒落一地金黄,我分明听见了,扑面而来的——所有鸟儿的合唱……
感悟
有人说,鸟儿是开在树上的花朵。这说法太妙了!一棵树因有了鸟儿的栖息,树,便多了些鲜活之气。大地,如果缺了鸟儿的歌吟,山川便少了诗意。
鸟儿的歌唱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听!窗外的那只画眉又在欢快地叫了。那叫声婉约、清新、柔润、悠扬,含着花香草气与泥土的味儿,从遥远年代人类刀耕火种的丛林,飘过《诗经》《乐府》,抵达唐诗宋词元曲,再散落到烟云缭绕的深山密林和酒旗飘拂的水村山郭。鸟鸣声声,一次次洗亮了世人沾满尘土的耳朵。
听听鸟鸣,听听尘世里真正的“高山流水”,极抒情的,极本真的,没有功利与擂台,没有奖杯与排名……
听鸟儿的鸣声,如浴经声佛号,慢慢地进入禅境,“月照空山,水流花开”。鸟儿的鸣声,需要我们洗净耳朵,用一生的时间去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