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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刀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彬彬  阅读:

  我常常痛切地感到,卑怯,是我们许多人的生活方式;甚至不妨说,卑怯,是我们许多人的生存智慧。当然,所谓“我们”,首先是我自己。在卑怯着,又为自己的卑怯而羞愧的时候,我总想起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是很多年前在一本书上遇到这首诗,便再也忘不掉。四句诗是:“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心中万古刀。”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理解这首诗。读这首诗,我感到的是那种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却又不敢真的出手的无奈、悲哀、痛苦。不敢真的拔刀,只能在心中不停地磨着刀,以至于把那刀都磨损了。可见磨了很久,又可见磨得多么用力。我们仿佛看见一个汉子,在怒目圆睁,在咬牙切齿,在磨着一把想象的刀,而全部的愤怒都汇集在那磨刀的手上,以至于磨得霍霍有声,以至于刀刃在快速地变薄,磨刀石也在快速地凹下去。

  路遇不平却并不敢拔刀相向,只敢在心里磨刀霍霍,也表现了一种卑怯,和因这卑怯而产生的羞愧。而之所以不敢拔刀,因为自家不过是一介“野夫”,是无权无势的草莽之人。我仿佛成了刘叉的知音。这位与韩愈同时代的诗人,仿佛说出了一千几百年后我这个“野夫”的心声。但我实际上哪里能与刘叉相提并论。《唐才子传》对刘叉的评价是:“节士也。”说刘叉“少尚义行侠,旁观切齿,因被酒杀人亡命,会赦乃出”。虽然刘叉每每只能“磨损心中万古刀”,但毕竟曾经现实地拔刀,现实地除恶。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野夫,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壮举。没错,刘叉是借酒壮了胆。可我就是喝了酒,就是喝醉了酒,也充其量胡乱骂人,说些酒气冲天的豪言壮语,决不敢真的拔刀——即便随身带着刀。所以,我这个一千几百年后的野夫,如果引刘叉为知音,那实在是恬不知耻,实在是谬托知己。刘叉九泉有知,也会嗤之以鼻。

  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有那种以一人而敢于面对千军万马的孤勇者;都有那种义无反顾地舍身求法者;都有那种拼得一身剐而为民请命者。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他们高举起小小的爝火。在举起爝火前,他们就明白自己的结局。他们举着爝火等待这个结局;他们举着爝火奔赴这个结局。这结局,就是被黑暗吞噬,被黑暗扑杀。他们当然不能迅即驱除黑暗,但小小的爝火毕竟曾经把黑暗烧出了一个洞;小小的爝火毕竟对无际无涯的黑暗发出了蔑视的冷笑;小小的爝火虽然很快被黑暗吞噬、扑杀,但毕竟预言了黑暗终将被光明所战胜。在万马齐喑的时候,他们昂首向天,以全身的气力发出嘹亮的嘶鸣。在昂首向天前,他们就明白自己的结局。他们昂首嘶鸣着等待这结局;他们昂首嘶鸣着奔赴这结局。这结局,就是喉管被割断,就是生命被剥夺。他们当然不能以一己之声彻底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但他们的昂首嘶鸣毕竟利刃一般刺向沉寂,在死水一般的沉寂上开出一朵洁白的花。这洁白的花虽然尽管立即被腐臭的死水吞没,但毕竟向死寂和腐臭扔出了挑战的白手套。他们又像山上的一只鸟。当满山燃起大火时,他们没有像别的鸟那样飞向别处,而是一次又一次,飞向那池塘、湖泊,一头扎进水里又急速地升空,飞回那烈焰腾空的山上,把翅膀上沾着的水,抖落在烈焰上。他们翅膀上沾了些水,口里也含了点水。当翅膀被炽热的空气烘干,他们也干渴至极。但他们没有把那口水咽下,而是吐向了大火。一次又一次,就这样来来回回地飞着,直到双翅被烈焰点燃,便坠落在烈焰中,便消失在烈焰中。

  他们往往也是一介野夫。可我这个野夫与他们相比,那就是爬虫与大象的差别,是粪土与金玉的差别,是地上的烂泥与天上的彩云的差别。

  不但不能与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物比,就是在芸芸众生中,我觉得我也只能算是一个怯懦者。那种豁出一切的大勇,我固然没有。但就是那种些小的勇气,我也常常没有;就是那种只要一丁点勇气就能做的事,我也常常做不了。有时候,朋友圈里读到一篇文章,三击节而叹赏,想转发却不敢,手指痒得钻心,也只能强忍着。也有实在忍不住而终于转发了,但即刻就怕了、悔了、慌了,于是又连忙删掉。对那些自己高度认同的文章,非但不敢转发,甚而至于哪怕是点个赞,也不敢。正义感是总有的。但正义感只能在心中就地化作利刃。不敢现实地出手,于是也只能在心中磨着这利刃。心中的刀已经很锋利了,并毋须磨。于是我懂得“磨损心中万古刀”的另一层意义。把那心中的刀在心中的石上使劲地磨,不停地磨,以至于把刀口都磨薄了,把刀身都磨窄了,不是为了让刀子变得更锋利,而是为了磨掉心中的不平,磨熄心中的怒火,磨灭心中挺身而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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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算是年轻人。一天清晨,我在南京的太平门乘上公共汽车,往南京大学去。是星期天。天很冷。上得车后,车上竟然只有我一个乘客。我在车厢中部靠左边坐下,朝驾驶员的后背看去,感觉是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驾驶员发动车子,载着我往前开。到了下一站,上来三个人,二男一女,都是年轻人,二十来岁,或三十来岁,都有可能。两个男子,一个瘦瘦高高,一个矮矮胖胖。瘦瘦高高的男子上得车后,便在右边靠后车门坐下,算是坐在了我的右前方。这男子,一身黑衣,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另外的一男一女,却并不坐下,虽然车上尽是空位。那女子,上身是红色的羽绒服,下身是黑色的裤子。身材是圆圆胖胖的那种。她站在了黑衣男子的身边,靠后站着,左手抓着吊环,右手扶着黑衣男子座位的靠背。另一个男子,上身是蓝色的羽绒服,下身是牛仔裤。他也站在黑衣男子的身边,靠前站着,背对着车前行的方向,面对着黑衣男子,右手抓着吊环,左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像是装着些油条包子一类东西。这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像是在护卫着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坐下不久,便掏出烟来叼在嘴上,正要掏打火机,那蓝衣男子的右手已经松开吊环,快速掏出打火机,打着火,替黑衣男子把烟点上。黑衣男子深吸一口,喷出一股浓烟,很快烟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始而诧异,继而愤怒。公共汽车上禁止吸烟,已有好多年了。我虽然也吸烟,但却坚决支持公交车上禁烟,也十分讨厌公交车上的烟味。我抬头望着驾驶员宽厚的后背。黑衣男子在抽烟,并且朝前方喷吐着烟雾,他不可能不知道。即便没有看到,闻也肯定闻到了。我等着驾驶员扭过头来,对黑衣男子发出警告,命令他立即把烟熄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驾驶员一扭头、一开口,我马上附和,马上站在驾驶员一边,谴责这黑衣男子。但驾驶员的背影如木雕一般,如泥塑一般。他仿佛不是坐在那里,而是被焊在了那里,丝毫没有扭头的意思。驾驶员没反应,我就不能自己开口,对黑衣男子做出指责么?确实几番想开口,但看看那黑衣男子,又看看那对保镖一般站着的男女,终于没敢出声,只能让怒火在心里憋着。我知道,我一开口,势必冲突起来。三对一,我肯定不是对手,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我一边在心里摩拳擦掌,一边琢磨着三人的关系。看起来,三人像是混社会的,那黑衣男子像是个小老大。但他那副病恹恹的熊样,又实在不像个老大。我猜不出三人是什么关系。正纳闷着,那黑衣男子咳嗽起来,大概是被烟呛着了。咳嗽声十分苍老,不像是从这个年龄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咳了几声后,他一扭头,一口浓痰从他嘴里飞出,落在了过道上。咳嗽、吐痰的时候,黑衣男子夹着香烟的左手下垂着。吐出一口痰,他把夹着香烟的手指一松,烟蒂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落在那痰上,竟然立在了那里。我一阵恶心,心中的怒火也更盛了。我又把目光投向驾驶员的后背。这个家伙不但公然在车内抽烟,还肆无忌惮地在车内吐痰,你这个驾驶员总该管管了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驾驶员一开腔,我立即附和,立即站在驾驶员一边,谴责这黑衣男子。可驾驶员仍然像焊在了那里一般,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握着方向盘的两手在微微动作着。

  车又停下。又上来几个人。有几个中年人。也有几个年轻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各自找位置坐下。我把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是下意识地在找同盟军。车又开动了。那蓝衣男子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接过便啃起来。是那种不大不小的菜包。黑衣男子把一个菜包啃完,用没有抓过包子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胡乱地擦擦嘴,又擦擦抓过包子的左手,便把揉成一团的纸巾随手扔在过道的地上。黑衣男子往地上扔了个纸团,也往我心中浇了一勺油,本来就烧着的怒火于是蹭蹭往上蹿。让我怒不可遏的,还不是往地上扔纸团。既然你随身带着纸巾,为何吐痰时不用纸巾接着?就算你不把那浓痰带下车,用纸巾包着再扔在车上,也稍稍好些。我虽然怒不可遏,但还是遏住了,没有出声,只是对着那黑衣男子怒目而视。一边“磨损心中万古刀”,一边对那我憎恶者怒目而视,是我一向的战术。我实在只是一个“怒目主义者”。

  黑衣男子大概是吃过了包子,烟瘾又犯了,又抽起烟来。又咳嗽起来。咳得比刚才更猛烈,咳嗽声里带些哨音,像是鬼在叫。咳着咳着,又往过道上吐痰了。仍然是那种浓痰。我不看驾驶员宽厚的泥塑一般木雕一般的后背了,转而看坐在后面的新上来的乘客。我希望后面的乘客中有人厉声制止黑衣男子的行为,我便立即附和。只要有人率先发出斥责的厉声,我可以跟着发出更厉的声;只要有人勇敢地站出来,我便立即跟上,甚至可以表现得更为勇敢。后面坐着的几个人,不可能没有发现黑衣男子的行为,但似乎都视而不见。我看向他们时,他们也并不看我。只有一位中年女士,像是在盯着那黑衣男子,眼里像是也有怒火。我看向她时,她立即向我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我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期待。像是在期待我的发难。我能确定,如果她率先发难,我会立即跟上。但我不能确定,如果我率先发难,她是否会跟上来。在她期待着我,我期待着她时,公共汽车到了鼓楼公园。那二男一女下了车。这也是我下车的地方。我在他们后面下了车。

  二男一女走进了一条小巷。我站在巷口,对他们怒目而视了许久。

  “见义勇为”之所以值得称颂,是因为其“勇”。而这个“勇”必须体现为明知自己寡不敌众也并不畏葸不前,至少是并不知道自己能否获胜而仍然勇往直前。如果明知自己占着绝对优势,如果确信自己万无一失,那行为哪怕是十分正义的,也谈不上是勇敢的。一个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这流氓在体格上与他旗鼓相当,他可能制服流氓,但也可能被流氓制服,却仍能挺身而出,是勇敢的。一个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这流氓在体格上明显强于他,他明显不是流氓的对手,却仍能挺身而出,这更是勇敢的。一个人路遇一群流氓欺侮弱小,明知自己挺身而出无异于以卵击石,却仍然挺身而出,就不但勇敢,而且悲壮了。一个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这流氓从体格上看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他果断地制止流氓的行为,这虽然是正义的,但却算不上“见义勇为”,只能说是“见义而为”。如果是一群人,一群结伴而行的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而出手制止,这行为虽然是正义的,却与“勇敢”毫不沾边。以一群人而对付一个小流氓,那就与随手捡起一块垃圾扔进垃圾桶差不多。

  不能确信能否制服流氓,存在着或败或胜两种可能,却能够挺身而出,这是最低限度的勇敢。而这个最低限度的勇敢,在我这里就是最大限度的勇敢。路遇流氓欺侮弱小,如果我确信能够制服对方,如果甚至我这边是多人而流氓只有一人,我是能够大义凛然地痛斥流氓、喝令其立即住嘴住手。路遇流氓欺侮弱小,如果权衡、掂量后,觉得自己至少有五成的胜算,我也许在鼓起勇气后,也能够挺身而出。路遇流氓欺侮弱小,如果我知道冲突起来,我取胜的可能性很小,那我恐怕是不敢吱声的,只能对流氓的行径报以怒目,只能实行“怒目主义”。

  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有太多坏人以少胜多地震慑、制服好人的事情。1937年,日军侵入南京后,有次是几个日军押着数百中国百姓,押到某个地方后实行屠杀。而数百中国百姓,竟无一人敢于反抗,甚至没有一人敢试图逃跑。尽管百姓中并不乏青壮男子。有一张照片,我对着它看了许久,看得感慨万千。照片上,中国百姓走成长长的一列,三个持枪的日军走在百姓的左边:最前面一个,中间部分一个,最后面一个。百姓们手足是自由的,并没被束缚,其中也不乏青壮男子。三个日军押着长长的一列中国百姓,往一个地方走着。从照片的说明文字可知,日军是把这些中国百姓押往一个地方,然后全部枪杀。百姓们应该是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死地。即使不知道是走向死地,也知道等着自己的绝对不是什么好结果。但长长的一列百姓中,没有一人奋起反抗,甚至没有一人拔腿逃跑。实际上,只要有十几人、几十人一起骚乱起来,三个日军就会顾首失尾、顾此失彼。大家往四面奔逃,当然会有些人被射杀,但必定会有些人终于逃脱。哪怕只逃脱一人,也比全部被屠杀好些。但终于是全部被屠杀。看着那照片,我曾问自己:如果我当时也在那百姓的行列里,我会带头反抗吗?或者,我会率先找个机会撒腿逃跑吗?我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我悲哀地意识到,如果我当时是走向死地的百姓中的一员,我也未必有带头反抗的勇气,甚至未必有率先逃跑的胆量。在开始反抗前,在撒腿逃跑前,我一定会预测一下反抗的代价、逃跑的后果。反抗的代价如何、逃跑的后果怎样,取决于其他人的反应。如果我“带头”反抗后,其他人能立即跟上来,那结局可能比较好,我有可能终于捡得一条命;如果我“率先”开跑后,其他人能立即四散而逃,那结局也可能比较好,我也可能终于成功逃命。但是,如果我“带头”反抗后,却并没有人跟上来;如果我“率先”逃跑而并没有人跟着跑,我就只是“带头”死去而已,我就只是“率先”成为枪下鬼而已。但我又怎能确信我“带头”反抗后,立即有许多人跟上来,与我并肩战斗?我又怎样确信我“率先”开跑后立即有许多人也向四面跑起来从而让三个日军张皇失措呢?

  在现实中,也常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例如,公共汽车上,几个甚至只有一个劫匪,手持利刃,命令众人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而众人却乖乖听命,并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全车乘客中,当然也有些青壮男子,却并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这样的案件在媒体上出现后,总会激起千万人的愤怒。不是劫匪的抢劫让大众愤怒,而是满车乘客无一反抗燃起大众满腔怒火。大众会用辛辣的语言嘲讽满车乘客的胆小,大众会用刻毒的话语斥责满车乘客的怯懦。仿佛他们如果当时在车中,会对利刃毫无畏惧,会迎着利刃冲上去与劫匪搏斗。每当看到大众嘲讽、斥责这样的不敢反抗利刃的人,我都在悲哀之余,又感到滑稽。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嘲讽、斥责那一车乘客的人,就是当时面对劫匪的利刃乖乖交出钱财的人。当然,嘲讽、斥责那一车乘客的人们中,或许的确有面对利刃敢于挺身而出的人,但肯定不多。而绝大多数人,与那一车乘客一样,是胆小、怯懦的。如果敢于孤身赤手反抗利刃的人很多,就根本不会有利刃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至于我,我也不敢独自以空拳反抗利刃。一车人被一个劫匪制服之所以是可笑的,前提是一车人一齐行动绝对能够把劫匪打成烂泥。但这个前提又以一车人能够一齐行动为前提。而这个前提的前提总是难以成立的。如果这样的前提很容易成立,那就根本不会有利刃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如果我也在那辆车上,我也不敢“带头”反抗那利刃。如果我的“带头”仅仅是独自出头而并没有带动他人,那劫匪必定杀鸡儆猴。

  见义“勇”为的事,我做不了,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我充其量做点“见义而为”的小事。就是在做这些并不需要怎样的“勇”的小事时,也往往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惹出什么麻烦。

  我居住的小区,地处宁镇山脉(南京至镇江),周边都是山。不是什么大山,算是比较高的丘陵。一丘连着一丘,一陵连着一陵。据说,这宁镇山脉,在中国,是被地质学家研究得最早最充分的山地,许多地层名称都源于此处。我本来并没有往山上去的习惯。2020年的春天,因为在家里窝得久了,肥胖了许多,便每天往山上走走,从此就养成了习惯。一天,走在我走惯了的山路上,忽见右前方的山坡上竖着两根竹竿,两根都有一丈多长,插在长满杂草和灌木的山坡上,很是扎眼。两根竹竿相距十几米。我愣了一下,很快猜想是有人在张网捕鸟。但站在路上只见竹竿不见网。我走过去,贴着鼻尖,看见了那线极细而眼极密的网,真的如蛛网一般。我想起小时在家乡捕蝉的手法。把篾丝弯成一个圆形,两端插在竹竿里,用细绳绑定,然后手持竹竿寻找蛛网,把那篾丝做成的圆圈用蛛丝缠满,形成一个厚密的网面。再手持竹竿寻找树上的知了。看见树上趴着一只知了,把那缠绕着蛛丝的圆圈往知了背上一贴,知了就跑不了。蛛丝有黏性。蜘蛛就是编织一张有黏性的网捕食蚊虫。眼前的这张极像蛛网的人工网,虽然没有黏性,但如此细密,又是透明的。鸟儿飞过,发现不了这网,一头撞上,就会被缠住,越挣扎便缠得越紧。面对这样一张轻盈、细巧却又险恶的网,我有些愤怒了。我要摧毁它。这是必须的。刚要动手,忽然又有些害怕。如果张网者在附近守候呢?如果守候者是个彪形大汉呢?那在这偏寂的山野上,我不是要被他暴揍一顿吗?我想到了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但我出门散步从不带手机。再说,就是带了手机,也不知打给谁。公安?城管?再说,就是电话打通了,也未必就有人一定会管。我想,还得我自己来。我于是把四周看了一遍。我想,如果张网者在附近守候,我这样与这张网零距离接触,他一定已经注意到并且露面了。现在还没有动静,说明他并不在附近。我于是动手撕扯这网。十分纤细的网线,却很坚韧,并不容易撕烂。我于是一把抓住这网,往回家的方向走起来,两根竹竿也就被拔起来。我把网连同两根竹竿在身后拖着,在山路上走了几十米。走着走着,心里却有一点发毛,生怕两边的山上突然传来一声断喝,然后斜刺里杀出一条大汉。拖着这张网走得越久,遇上麻烦的可能性越大。我于是手一松,把网扔在了那里。我本来想把这张网彻底破坏,但我知道,因为有些怕惹事,并没有破坏得很彻底。

  又有一次,我正在山路上走着,忽然听见了鸟儿急促的叫声。我分辨出是喜鹊在叫。同时也传过来鸟儿扑腾的声音。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左边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只喜鹊在跳踉着。我有些奇怪。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有人在这里设了一个捕猎禽兽的机关,而这只喜鹊的一只脚被机关夹住了。机关不大,由铁片、铁丝、弹簧组成,可以托在掌上。一根丝线把机关固定在一棵枯死了的小树上。喜鹊凄惨地嘶叫着,不停地跳跃着。见我来了,嘶叫得更凄惨,跳跃得更急促。我要解救这喜鹊。这是必须的。但我又不想惹事。我站起身,四周看了一遍,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任何动静。心想机关设置者应该并没有在这里蹲守,这才又蹲下去,开始研究这机关。我把机关拿起来,喜鹊愈加急速地扑腾起来。我想,必须尽快把喜鹊放掉。那机关设置者虽然没有蹲守,但随时会出现。说不定我正捣鼓着这机关时,他突然来到身后,朝我的屁股踢上一脚,那我就只能满嘴啃泥了。当然,也可能从前面出现,当胸踢我一脚,那我必定来个四仰八叉。我左手拿着机关,看见是两根粗铁丝把喜鹊的左脚牢牢扣在一块铁片上。依常理,应该有一个类似开关一样的地方,用手指一拨拉,扣住喜鹊脚爪的铁丝就能松开。我把那机关又往眼前凑一点,喜鹊不停扇动的翅膀,狠狠地扇了一下我的左脸,像是嫌我动作太慢,抽了我一耳光。我的手指把机关四围摸索了几遍,把似乎像开关的地方都拨拉了几回,都没有用。而喜鹊的翅膀又从我鼻尖扇过,双唇也被那羽毛扫了一下。我转过头,吐了几口唾沫。此地不宜久留,只有把机关连同喜鹊一起带回去,慢慢想办法。我于是放下机关,去解那系在枯树上的细绳。但不知那家伙怎样系的,半天解不开。好在那枯树也是一种灌木,只有拇指粗细。我于是掐着系绳的部位,试着把枯树折断。我本来以为要费点事,使了很大的劲,没想到一折就断了。

  把那绳结从枯树的断口处抠下来,抓着那机关上两根竖立着的铁丝,我往自己的小区走。为不让喜鹊的翅膀再扇到我脸上,我把手臂前伸着。到了小区门口,两位保安好奇地看着我手上扑腾的喜鹊。我于是说明了喜鹊的来历,并请他们帮忙把喜鹊解放。两位保安一开始也不知如何下手。两人中年岁较大的一位抓着那机关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让另一位把喜鹊稳住,别让它扑腾,便开始操作。也捣鼓了十几分钟,那扣住喜鹊脚爪的两根铁丝才松开。而那解放了的脚爪已血肉模糊。我对抓着喜鹊的小伙子说:“放了它吧!”小伙子一松手,喜鹊朝路对面飞去,飞得忽高忽低,飞得有些迟缓。路对面有一棵矮树,喜鹊立即停在了树上。它是实在飞不动了。我看着落在矮枝上的喜鹊,说:“不知它还能不能活?”我希望从两位保安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但他们没有。那位终于把机关鼓弄开了的保安答非所问地说:“这玩意儿本来不是为捉喜鹊,是为了捉兔子和野鸡。”我想,他说得有理。

  谢过了两位保安,我把那机关带回家。晚上,在灯下又细细地看了看,不禁感叹这机关设计的巧妙。于是拍了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加了一段按语,大意是咱们中国人在设陷阱、设机关方面的智慧,老早老早就很发达,真令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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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救一只喜鹊都要瞻前顾后,前怕踢胸后怕踢臀,可见我实在是一个卑怯的人。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卑怯是我的生活方式,卑怯是我的生存技巧,甚至也可以说,卑怯是我的生存智慧。我的确常常“磨损心中万古刀”。但这并非勇敢的表现,相反,只能在心中磨刀,仍然表现为一种卑怯。

  我知道,有些人,是卑怯着并以这卑怯为荣。卑怯,在他们那里是最大的人生学问。他们以一生的才智,揣摩、研究作为生存技巧的卑怯;他们以一生的精力,总结“卑怯”的经验,归纳未能“卑怯”的教训。在某个场合,因为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卑怯、运用了卑怯,而避免了或大或小的灾祸,他们会欣喜不已,告诫自己以后要把卑怯的表现做得更好,要把卑怯的智慧运用得更好,要让卑怯取得更好的效果。在某个场合因为不够卑怯而说了某句话、做了某个动作,事后他们会痛悔不已,告诫自己此后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以卑怯为荣的人,会很欣赏与自己一样卑怯的人。那些像自己一样把卑怯的智慧发挥得好的人,那些像自己一样把卑怯的技巧运用得好的人,他们会与之“惺惺相惜”。如果他们是同事,是朋友,那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他们会因为同时很好地表现了卑怯而相视一笑。而对那些把卑怯的技巧运用得比自己更纯熟的人,对那些把卑怯的智慧发挥得比自己更好的人,他们会满心敬佩,会视为自己的榜样。他们会偷偷观察这样的人,努力以这样的人为楷模,让自己的卑怯技巧、卑怯智慧,更上一层楼。

  以卑怯为荣的人,会鄙视、嘲笑那些并不卑怯或不够卑怯的人。并不卑怯或不太卑怯,往往就意味着这样那样的灾祸。可能是灭顶之灾,是家破人亡,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也可能是衣食无着,是饥寒交迫,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是穿小鞋之类的境遇。但不管是怎样的灾祸,在以卑怯为荣者看来都是可以避免的,都是应该避免的,而终于因为并不卑怯或不够卑怯而未能避免,便是愚蠢的。

  以卑怯为荣的人,不会“磨损心中万古刀”,因为再不平的事,也不能激起他们心中的“怒”。虽然“磨损心中万古刀”说到底也是卑怯的一种表现,但却是与以卑怯为荣者无缘的卑怯。

  能够“磨损心中万古刀”,意味着对那些真正的勇敢者保持着仰慕、敬佩,意味着对真正的“勇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意味着并没有因为自身卑怯而赞美卑怯,意味着并没有因为自己不能勇敢而鄙夷勇敢。

  我卑怯着并以卑怯为耻。我卑怯着但以能够以“磨损心中万古刀”的方式表现卑怯为荣。

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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