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仲夏,我回故乡淄博探亲。那时,持续了数月的烧烤热依旧不退,突然间刀郎的《罗刹海市》又横空出世,一个在山东也算不得大城市的地方,热度像火山喷发后那样一发不可收拾。游人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尤其是弹丸之地的蒲家庄,更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可以想象,一千多人的村落,每天接待上万名游客,那是怎样的一幅图景!
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此前却从未到聊斋故地拜访。说来惭愧,但这绝不是对柳泉居士的不屑。我年少时,就知道母亲工作的柳泉路是以蒲松龄的号命名。家里来了有文化的客人,父亲也会带去聊斋参观。而我,则在课本上读过他的故事,还知道郭沫若给他的题词“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所以,蒲松龄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然而,人的惰性就是如此,我成人之后,去国之前,本来有很多闲暇去参观聊斋。但既然是近水楼台,又何必急于得月?就像我在北京读书时,周末假日,常与室友结伴去慕名已久的景点,长城啊,故宫啊,玩得不亦乐乎。而北京本地的同学,则无一例外地回家猫着,从不与我们到处疯癫。
回程的前一天,天上飘着小雨,闷热的天气稍见凉爽。我决定趁势到蒲家庄走一趟,去“朝拜”这位目前热度世界第一的大文豪。车还没到村口,就远远排起长龙。我索性下车,加入摩肩接踵的队伍。雨大了,人们撑起伞,密集的人流,在青石板路上循序前行,礼让不乱。我心里暗说:老前辈,您的小乡亲看您来啦。由于时代的关系,我从小远离四书五经,后来又误入番语夷言之道,背井离乡。用现今的话说,我也算鬼怪的一类,名曰假洋鬼子。因为住得实在远了点儿,所以来迟了,失敬失敬。
之前我听到一个传说,讲蒲松龄曾在柳泉边的草亭里置茶待客,听过路人讲鬼狐故事,然后笔录成文。可惜这则鲜活生动的轶事,后来被行家批评为不靠谱。我倒宁愿相信,蒲老此时正闲坐在窗前,望着雨滴从豆棚和瓜架上溅落(王士禛诗意)。我想告诉老人家,我读过《狐谐》,对上面的红毛国尤其感兴趣,因为我是从黄毛国来。那黄毛国原是红毛国的亲家,在二万六千里外的东海边,应该离罗刹国不远。黄毛国也有人写鬼怪故事,因为没得到您的真传,顶多算是半把刷子。黄毛国的人把这些作家奉为元老,可对您来说,他们都是小辈儿,晚了一百多年呢。
我仿佛听到先生说:“老夫愿闻其详,尔且细述之。”于是我接着说,那黄毛作家中有个领头的,写过这么一个故事:一位老汉惧内,躲到山上打猎,巧遇他乡来客,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醉方休二十年。待他酒醒下山,江山已经易主,换了人间。还有一个女诗人,挺擅长写阴间之事。有一首写两个人死后下葬,在坟里隔着土墙聊上了。一个问:你咋壮烈的?答曰:我为美丽而舍生。你呢?我为真理而取义。这对志同道合的难友聊啊聊的,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直聊到青苔爬上墓碑,覆盖住他们的姓名。
蒲老靠着座垫,似乎点了点头。我赶紧说,还有一个写故事的,对鬼狐倒没多大兴致,也写些稀奇八怪的事。比如有个少妇,美若天仙,脸上却有块胎记。一日她夫君说:我给你弄掉吧?此君乃远近闻名的大方士。这娇妻虽然害怕,还是同意了。首选方案是手术割除,但方士做了个梦,梦到手术风险太大,就调了一剂药,妻子喝下去胎记就不见了,但人也死了。我觉得要换您来写,一定会让美女化作鬼魂来找他夫君。至于下面该怎么写,我就不知道了。另外,他写故事有个特点和您一样,就是喜欢在结尾点明要义,以免读者看不明白。他的同伴都不这样做,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但肯定不是从您这儿,因为那时候您的《聊斋志异》(简称《聊斋》)还没翻译成黄毛语呢。
想着说着,就到了聊斋大院,古朴敦实的牌楼门,一下把我拉回到现实来。我多么希望老人家在天有灵,能看到蒲家庄现在的模样。因承惠他的恩泽,蒲家庄得以大兴土木,变成了全国著名景点。村口建起了气派的石头牌楼和宽阔的大街,每天车水马龙,游人络绎不绝。路边清一色的商铺和酒店,一派兴旺的景象。他那几间透风撒气的茅屋,经过几次扩建和修缮,已成了规模不小的庄园。虽然比起他老东家毕府还差得很远,但是在本庄里,那绝对是一等大户。
进得门来,只见绿树、翠竹、红花交相掩映,石凳、石桌、月门错落有致。由前院到后院,再到大大小小的展厅,各处搜集来的和先生有关的物件、书籍和资料,应有尽有。就以题咏斋主的名人字画为例,据说超过六百件。因为场地有限,每次只能展出一小部分。我那天见到的,除了郭沫若,还有刘海粟、老舍、方成、李希凡和李苦禅等人的作品。这个情形不难想象:全中国最知名的文化名流,都似过江之鲫,纷纷涌入鲁中偏远的村落,来瞻仰这位七十一岁高龄时靠援例才及第的岁贡生。他们所留下的字画,竟有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排场:因宝物太多,需分批布展。
立身于这个历经沧海桑田之变的院落,脚踏这片坤厚载物的亘古之土,我思绪万千。1658年,十九岁的蒲松龄初应童生试,旋即以县、府、道三试第一,夺得山东秀才的头筹,可见他青春少壮之时,便才华出众。但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在此后半个世纪里,他一鼓作气参加了十余次乡试,皆屡战屡败,名落孙山。七十四岁时,儿子请了名画师为他作像,他题词如下,盘点人生:“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孙子,亦孔之羞。”这是蒲老自谦之词,表述此生一无所成,让后世子孙蒙羞。
虽然蒲松龄对《聊斋》的文学价值颇有自信,无奈当时欣赏他的,仅寥寥知己而已。他万万料想不到,身后五十年已有刻本,百多年后,评点刻本已有数部。至民国,《聊斋》已入文学史。到如今,从教材、读物到戏曲、电视剧和电影,《聊斋》铺天盖地,已成最为人熟知的文学经典之一。此生所成何事?所成者大矣!
我望着老人家悬挂在聊斋正堂的画像,感觉三百年时空的间距悄然弥散了。我怀着敬仰之心,沉浸在他淡然自若的气场里。他身着灰色贡生服,头戴红顶帽,高凸的颧骨,稀疏的银须。江南画家朱湘麟所作的这幅肖像,是唯一传世的蒲松龄真容。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心酸和失意,也看不出任何孤傲和威严。我眼前是一位跨越古稀的智者,他气定神闲,和蔼可亲,洗尽了壮怀激烈和愤世嫉俗,只落得东坡居士所谓“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洒脱心境。画像上还有另一则题词:“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也。”儿子要他穿上贡生服画像,他觉得有些别扭,又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担心后人耻笑。“怪笑”二字,有如神笔,把他当时的窘迫心理惟妙惟肖地展现出来。我含笑不语,庆幸与蒲老有了一次心有灵犀的沟通。
蒲松龄的一生,表面平淡无奇。但他为我们留下一部不朽的《聊斋》,使后人得以窥见他内心的波澜壮阔。人生失意,使他避世寻道,通过写鬼说狐来评判社会,抒发理想。
他创造了一个“秋萤之火,魑魅争光”的世界,我们透过这个虚拟的世界,看到了他所处时代的缩影。他生于小康人家,本无衣食之忧,青少年时得以专心读书,尽情吟诗作赋。他初出茅庐即获秀才榜首,可谓顺风满帆。但后来兄弟分家,他生活变得窘迫,被迫外出教书为生,清贫度日。他是传统儒生,视中举入仕为唯一崇高的人生目标。他为什么屡试不中,专家学者有各种推论,因为缺乏物证,我们也无从了解真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蒲松龄真正的才华,不在应试八股文,而在于小说创作。
然而,小说在当时属于粗鄙浅俗的街谈巷语,是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他事业有成的好友,包括孙蕙,纷纷劝他要集中精力备考,不要在歪门小道上浪费时间。王士禛是当朝刑部尚书、诗坛领袖,也是蒲松龄友人中官阶和威望最高的前辈。他欣赏《聊斋》,曾题诗曰:“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尽管他视给人作序为乐事,但始终不肯为《聊斋》写序。他可能担心,如果公开认可鬼狐故事,会损害他的身份和名誉。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蒲松龄创作环境的险恶,但他志向已定,一边应试,一边创作,双管齐下,终生不渝。
《聊斋》是一部孤愤之作,是他仕途受挫、情感遇阻的产物。他效仿司马迁、屈原,企望以激昂隽永的文字留名青史。司马迁耗尽毕生精力,忍受身心奇辱,完成跨越三千年的纪传体通史,被鲁迅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常在篇目结尾作标志性评述,称“太史公曰”。蒲松龄效仿此例,在故事的结尾有“异史氏曰”。可见他是从史家的角度来写《聊斋》,虽然是稗官野史,也要有史家的责任。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文言来写《聊斋》,而不用白话。鉴于宋朝已出现白话小说(话本),明代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已为小说创作奠定白话基调,蒲松龄的文言小说更显得逆势而为。
单就小说创作而言,白话比文言优势更大。《聊斋》故事中对于景物的描写非常出色,让我想起唐宋八大家的韵味,特别是柳宗元。但其人物的对话,虽然作了口语化处理,依然文绉绉的,不似《聊斋俚曲集》那样畅快淋漓。但蒲松龄既然有志于史,作为清初之人,难于割舍文言,也可以理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文言文的至深情怀,一直延续到近代。比如鲁迅,推行白话文可谓不遗余力,而一旦写史(《中国小说史略》),富丽堂皇的文言又登堂入室了。甚至,他在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的开头,也按捺不住,加上一个精美的文言文前言。历史学家邓嗣禹在1936年出版的《中国考试制度史》,也是用文言文写成,可以佐证史家对文言文的崇尚,直到民国中期仍然不衰。
《聊斋》的题材有三大类,其中篇幅最多、成就最大的当属爱情故事,其次是抨击科举和针砭时政。后两类虽然也不乏名篇,比如《叶生》和《司文郎》痛斥科举制度对书生的残害,《席方平》和《促织》揭露社会腐败和不公,但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光芒最为璀璨的,还是要数《画皮》《莲香》《婴宁》《娇娜》《狐梦》《绛妃》《连城》《狐谐》等篇。这三类题材他都切身感受,刻骨铭心,不吐不快。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欲望的满足。蒲松龄渴望金榜题名,荣华富贵。他青年时代胸怀远大,愿为国家栋梁,他的楷模是唐人郭子仪。但现实中,他只能寄人篱下,做收入微薄的私塾先生。他四十一岁丧母,但兄弟几人一起凑,也不够办体面丧事的钱,只好去借,可见他人到中年时,生活依旧是捉襟见肘。
蒲松龄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是他三十岁时赴江苏宝应县,担任知县孙蕙的幕宾(文案)。这段经历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年,但对于《聊斋》创作却至关重要。他不但目睹了官场的腐败和黑暗,而且遇到了他终生难忘的艺妓顾青霞。《离骚》中的美人,往往是屈原对贤明君主的代指。对美人的追求,则是抒发自己对完美政治理念的向往。而《聊斋》中多种美女形象,则体现了蒲松龄对爱情的寄托和向往。如果说,他在南下前创作的美女形象,可能是广义的综合加工而来,那么,他回乡坐馆毕家后所创造的美女人物,许多是基于现实中的一个原型:孙蕙的侍妾顾青霞。蒲松龄初入孙府即认识了这位江南少女,她不仅人美,而且通音律,善弹唱,爱吟诗词。孙蕙爱妾成群,顾青霞并不受宠。所以蒲松龄对她的爱慕中,又增添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特别触动他的,是顾青霞对诗的理解和她莺啼般的嗓音。蒲松龄不仅专门选出唐诗百首供她诵读,而且写下数十篇诗词来咏叹她的音容笑貌。其中《梦幻八十韵》长达九百字,比白居易的《长恨歌》还要长。在我印象里,只有《离骚》和《孔雀东南飞》超过这首诗的长度。在古代,这么长的诗歌极为少见,可以佐证蒲松龄对顾青霞魂牵梦萦的爱慕。顾青霞是否回馈蒲松龄的爱,我们不得而知。有一种说法是,蒲松龄有意让孙蕙将顾青霞赠与他,而孙并无此意。古代文人将爱妾赠友司空见惯,比如苏轼以妾换马的故事(出自冯梦龙《情史类略》)。虽然这是小说虚构的情节,但至少从侧面证实赠妾的风气之盛。蒲松龄返乡后,到当地名门毕际有家当家庭教师,直到七十高龄退休。他白天教书,夜晚写作。夜深人静之时,顾青霞的倩影一直活跃在他脑海里,激励他创作出许多名篇,包括《连锁》《宦娘》《娇娜》《连城》《狐谐》《绿衣女》《白秋练》等。
蒲松龄对中国文学最卓越的贡献之一,即在于他创造了一批鲜活、独立的现代女性形象。她们不听命父母之言,不依附有权势的男人,可以放手、大胆地追求穷困潦倒的书生。虽身为鬼狐,也爽朗活泼,温柔可亲,令人“忘为异类”(鲁迅语)。基于这些特点,我们可以说《聊斋》表现出划时代的意义,并且具备了现代小说的萌芽,对后世影响深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狐梦》一篇中,狐女竟然请托主人翁,要聊斋先生将其写进《聊斋》。三百年前的作品,具有如此清晰的“元小说”元素,更令人刮目相看。
当然,《聊斋》也有不尽完美之处。比如有些故事很短,情节没有展开。最短的一篇是《赤字》,只有区区三句话,二十五个字,比一个故事提纲还要短。有的故事很长,出现了结构统一性的问题。比如《罗刹海市》,全文三千六百余字。从结构上看,似应分为两个故事,一是马骥游罗刹国和海市,二是马骥和龙王公主的爱情故事,因为两个故事各自相对完整,相互没有必然联系。还有《冤狱》一篇,评论比故事本身还要长,显示蒲松龄讲故事未能尽兴,干脆来到前台,把案件的意义说清楚。三百年前的人或许认可这种写法,但以今天的标准衡量,这种既当作家,又当批评家的做法,显然是越俎代庖了。
整体来看,《聊斋》近五百篇中,名作众多,瑕不掩瑜,不愧是中国文学的瑰宝。它不仅对中国文学,而且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虽然有些学者已经注意到《聊斋》对《红楼梦》的影响,但这方面的研究尚且没有完全展开。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儒林外史》《镜花缘》等版本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蒲松龄的另一位老乡莫言,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公开承认是蒲松龄的传人。他的名作《生死疲劳》的叙事框架取自《席方平》,轮回转世,人兽互变的情节,也来自《聊斋》。阿根廷魔幻文学大师博尔赫斯以短篇小说著称于世,他对《聊斋》推崇备至。在他最喜爱的世界作家中,唯一的中国人就是蒲松龄,并推荐十六个经典故事,其中包括《画皮》和《梦狼》,可见蒲松龄对他的影响之大。自从《聊斋》于1880年首译成英文后(书名是《来自中国书房的怪异故事》),迄今已有二十多种外文译本,影响到众多作家。著名作家弗兰兹·卡夫卡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聊斋》的影子。
蒲松龄的一生,像他的故事一样诡异。他才华横溢,却平凡终生。他应试一世,却全无功名。他教书育人,弟子却无一人中举入仕。他的幻灭感太强烈了,以致在《聊斋自志》中作如下自我写照:夜半灯暗,桌案冰冷。他像只霜打的寒雀栖于冷峭的枝头,像只悲月的秋虫伏在栏杆上取暖。大千世界,没有人理解他。如果有,也只会是阴间的鬼魂了。殊不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所泄愤自娱的《聊斋》却被后世“鬼魅”所领会,成就他永世英名。多少令他羡慕的达官贵人、进士状元,早已化作粪土,没人记得。而今,他和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和苏轼等同列中国文学榜首。这种命运反转的怪诞意味,想必会让他老人家在冥界会心怪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