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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 艾 华  阅读:

  呲的一声,火柴划燃,一双手捧着火苗移向一根烟。但烟躲开了,叼烟的嘴吹灭火苗,黑暗中有话冒出来:

  “先给艾华点。”

  呲一声,火柴又划燃了,火苗凑过来。我把烟塞到嘴里,对准火苗吸燃,忍不住咳嗽起来。

  “Sorry!惭愧!”

  火苗晃熄。我已咳完,闻到一丝松木的清香,吸吸鼻子,烟草和火药的味道有浓有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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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子通了吧?”

  “通了。”

  1979年,小镇夏夜,是一支烟治好了我的感冒。我第一次抽烟,给我烟的是“长发彭健”。给我点烟的是彭春,大我一岁。彭春喜欢把刚学的英文挂嘴上,紧接中文,比如“Sorry”加“惭愧”,比如“Spring彭”。夏天了,彭春又突然给自己改了名:

  “夏季我就叫Summer 彭。”

  抽完烟,三人走到变压器围墙边,都抬头看电杆上的路灯,看赴火的飞蛾。看得无聊了,就跟往常一样翻进围墙,单腿落地,是为了防备变压器有电漏至地面。我歇口气,然后单腿顺时针跳半圈,扶着墙听一会儿变压器的噪音。

  “嗡嗡嗡的。”唐西兮每次都说,“好多蜜蜂!”

  她的声音被蜂鸣吞没,再也不会响起。彭春跟我一样听一会儿,迅速换条腿,顺时针再跳半圈。彭健这回没有扶墙,也没有换腿,一口气跳完一圈,翻墙出去了。

  等我最后一个翻出来,三人就坐在围墙的阴影里,屁股下是周瞎子摆摊用的砖头,多出的一块从前是属于唐西兮的。

  春天变成夏天,唐西兮回到童话里去了。镇上的人再也看不到她踮脚走路,也看不到她坐在彭健的单车上。她不是坐三角架横杠,就是反身坐后座,坐姿叫人看不顺眼,后来慢慢看习惯了,也就习惯了。如果她在后座上平伸双臂,彭健脱离车把的双手也平伸开来,两人的滑翔便能赢得喝彩。

  “比翼双飞!”彭春说。

  “南方有比翼鸟焉。”周瞎子背书,“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

  彭春从周瞎子那儿听说“鹣鹣”,就教彭健和唐西兮更准确地“比翼”:一人只伸一只胳膊,两人在单车上试试,成功了。一人只睁一只眼、只站一条腿,两人在地上试试,也成功了。从此形影不离的两人一出现,彭春就大叫:

  “鹣鹣来啦!”

  “鹣鹣”少了一半,剩在镇上的彭健孤单了。他不再骑单车,白天也不大出门。深夜,如果有手电筒从西街往东街晃过来,那束光最后一定会照亮镇上唯一的邮筒。

  天热了,我喜欢在夜里游荡,几次碰上彭健。两只手电筒打打招呼,两个夜游神渐渐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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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神二人,连臂为帝候夜……”

  周瞎子的书真是背不完。我听了他的解释,觉得彭健和唐西兮“比翼”是好看的,特别是一人只伸一只胳膊的时候,彭健和我“连臂”则是怪胎,跟勾肩搭背一样,并不好看。白天在学校内外常常见到勾肩搭背的人,我和彭春学了学,别扭。晚上,彭健也曾试图跟我勾肩搭背,被我拒绝了。还是像神话里的夜游神一样,进化成单个的人,独立行动比较好。两只手电筒在夜里遇上了,可结伴,终分手,一个人走的夜路才是真正的夜路。

  两只手电筒都是虎头牌,Tiger Head Brand,Made inChina,这两句英文彭健读得比我利索,我心生佩服,佩服他的手电筒是三节电池的,我的只有两节。

  跟彭健熟了,我也没有更多了解唐西兮,只认定她跟彭健一样,确实是当过运动员的:彭健是乒乓球运动员,她是羽毛球运动员。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记起唐西兮哼唱的歌,是当时流行的《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原来从她嘴里出来,并不是随意的。

  “我给她的信里,总会夹根羽毛。”彭健的深情已是痴情。

  恍若昨天,恍若昨天的昨天,彭健喜欢回忆唐西兮在镇上度过的日子。晚上关了灯,彭健会让唐西兮打开手电筒,两人一起玩手影。在手电筒投射的光线中,彭健的两只手巧妙造型,蚊帐上便会出现一个吼叫的虎头。虎头上有胡须,由几缕长头发映射出来。是彭健自己的长头发,某次被教练强行剪掉,彭健保留下来的。彭健的运动员生涯过早结束,据说与他不肯按规定剪去长发有关。

  “科恩!”彭健说,“我十岁进体校,看到科恩留的就是长头发!”

  “科恩是谁?”我问。

  “Glen Cowan,美国乒乓球运动员,一九七一年来过中国。”彭健说,“一九七一年到今年,八年了……”

  “你见过?”

  “没有,画报上看见的。是个左撇子。长头发,戴帽子,帽檐也长。”

  从体校学生到专业运动员,从县里到省里,彭健在外面打了八年球,最后还是回到了镇上。失学加失业,其中的缘由恐怕不只是长头发。有传言说他犯了政治错误,他并不忌讳:

  “是的!我反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应该是‘比赛第一,友谊第二’。”

  有传言说他犯了生活错误,他就不承认了:

  “生活没有错误!我只是多谈了几次恋爱!”

  唐西兮在镇上现身,普通话里带着神秘的外地口音,知晓彭健“错误”的人偷偷定论:彭健的一个女朋友,到这小地方来看他了。唐西兮走了以后,我发现彭健经常给邮筒“喂”信,但我的好奇心还没有大到去问邮递员,信是寄往何处的。在我十三岁的少年心事中,那只是一封封寄往远方的信,里面夹着的羽毛是浪漫的,也是残酷的,因为彭健告诉我,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斑鸠、鸽子、白鹤、野鸡……彭健的痴情持续,直到抓到一只夜鹭。夜鹭是白天难得见到的大鸟,老人们叫它“灰娃子”。一天晚上,彭健又带着长长的竿网,到镇子边上的树林里去。走近路要穿过一片稻田,手电筒往田埂上一照,好像有两颗星星瞬间落下,变成了一只大鸟的眼睛。

  “瞎了。”彭健激动了,“肯定瞎了。”

  稳住手,也稳住脚,手电筒的光束始终对着大鸟,彭健看清大鸟背上有两根“小辫子”,是“灰娃子”无疑了。在强光照射下,夜鹭的眼睛暂时失明,驼着背一动不动。彭健轻手轻脚逼近,最后把长长的竿网扣在夜鹭身上。

  跟对待别的鸟一样,彭健只取自己所需,扯下夜鹭的两根“小辫子”,就将夜鹭放生了。我在邮筒边见过夜鹭的白色饰羽,手电筒照得它们漂亮无比。彭健一直犹豫,是将一根还是两根放入大信封。

  “你往后还会写信吗?”我问。

  “不写了。”

  “那就两根一起寄走。”

  彭健于是把两根饰羽都装入大信封。用胶水封口的时候,信封显露出来的是背面,所以我也没有看到正面的地址。即使看到了,十三岁的我也会像写诗一样,把它简化为两个字:远方。

  彭健的远方一度是美国,他梦想可以去美国比赛,去见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科恩。

  “发球时往球上吹口气。”彭健说,“我就是跟科恩学的。”

  “我还以为那是你搞巫术呢。”我笑了。

  “不是。那只是小动作。”彭健也笑了,马上又叹气,“唉,可惜我不是左撇子。知道我为什么留长发吗,也是命!脑门上有两个发旋,不好看。”

  彭健断了“远方”念想,不再用手电筒和竿网捕鸟。竿网的网子被他取下来,做成了手提的网兜。他开始用手电筒在夜里照青蛙,伸手抓住暂时瞎眼的青蛙,就放入网兜,随青蛙去挣扎。也许是他把羽毛看得太诗意,捕鸟从来都是一个人,抓青蛙则喜欢叫上彭春和我。如果抓得够多,彭春和我就会到彭健家里宵夜,彭健的父母并不反对吃青蛙,对彭春和我也是欢迎的。

  彭健的家在镇子最西头。从东街走到彩虹桥边,往右一偏就是西街。西街是河街,跟这一段的蛟河一样,西北东南走向。逆向走动,大的店铺依次有面馆、豆腐店、布行、篾器行、铁匠铺……走到西街尽头,就是彭健父亲经营的牛行:一块坪上立着一个大棚子,方圆十里的牛都在此交易。有耕牛、菜牛,有水牛、黄牛,有牛犊子和成年牛。

  “上看一张皮,下看四双蹄……”彭健也知道几句祖传的相牛经,还特别强调是四“双”蹄。

  各种牛的买卖一般都当日完成,如果当日没有成交,待卖的牛便在棚子里过夜,不过要在佣金之外另外计费。

  “我喜欢有牛在棚子里过夜。”彭健的父亲、我和彭春叫的“彭叔叔”有一回说:“不然这么大个棚子,夜里就剩四根柱子。”

  “就当那是牛的四条腿啊,站着永远不动。”彭健说。

  “你两条腿,跑来跑去,不也跑回来了?”父亲好像在数落儿子了。

  “我回来就是四条腿,是头牛!”儿子顶嘴。

  “回来了就好。”母亲果然维护儿子。

  “好是好,球是白打了,乒乒乓乓的。”

  “好啦,好啦,喝你的酒。”

  “好,喝酒,吃菜。你们吃菜。”

  于是我和彭春使劲吃菜,把“爆炒青蛙”的骨头都嚼碎,吞到肚子里。

  离开彭健家时我看了看大棚子,月光下的四根柱子直立着,一点不像牛腿,如果突然走动起来,那才是腿,怪物的腿。用手电筒照照柱子下端,石墩也不是牛蹄。棚子里面,几组栅栏里没有牛过夜,栅栏围得倒是方方正正。相比白天的热闹,夜里的牛行确实冷清了。相比在外面当运动员,在镇上给父亲当帮手的彭健大概也会失落,所以才赌气把自己看成一头牛……

  “快走!”彭春催我,“一股牛屎味!”

  彭健第二次给我烟抽,已是暑假某天,镇上放露天电影。学校大门这天下午就打开了,陆续有人带凳子进去占位置。天黑,电影在操场上开映,《哪吒闹海》,动画片。彭健、彭春、我,三人坐在银幕反面一边的地上,看电影里的人,谁都是左撇子,动物,没有左撇子。彭健很高兴,干脆往后一躺,枕着双手,勾起脑壳。我也学他仰面躺倒,满天星,都像要掉下来。勾起脑壳,银幕突然显小了,大海只是一块颜色,海边的“陈塘关”出了个哪吒……

  脑壳勾累了,我和彭健坐起来。彭春是一直坐着的,他看得完全入迷了,彭健给他烟,他也不理睬。于是我和彭健各自掏火柴,各自给烟点火。我已自甘“不良”,衣袋里总有一盒火柴,不是抽烟用的,是跟别的不良少年一样,随时拿出来划一根,同时随口乱说:

  呲——“我看见了烤鹅。”

  呲——“看,匹诺曹。”

  呲——“机器人。”

  呲——“哪吒!”我忍不住喊一声,被烟呛得咳嗽,但我仍稳住手,把点过烟的火苗对着银幕,看它“升华”。小小木梗竖着燃烧,明红的火柱叠着远处的哪吒,木梗扭曲,烧至手指……我掸掸手,吹吹指尖,银幕上的哪吒清晰了。

  我又抽一口烟,仍止不住咳嗽。彭春终于嫌弃,挪动屁股,坐一边去了。直到我把烟抽完,彭春也没有回原位,来填补位置的是李燕。银幕反面的观众本来稀稀拉拉,李燕显然是来接近彭健的:

  “给我一根烟。”

  彭健给李燕一根烟。

  “给我点火。”

  彭健给李燕点火。

  借助火苗,我看见李燕穿着她的新衬衣,很尖的尖领,出自李师傅的巧手和缝纫机。李燕几次把尖领衬衣穿到学校,“臭美”的议论一直明里暗里滋生,但李燕已经不当回事,只在乎她所谓“无辜的美”。对唐西兮穿过的床单式蜡染土布裙子,她也改变看法,在李师傅那儿为自己做了一条,不过是夏天穿的,短裙。

  “你看哪吒的肚兜!”李燕偏头对彭健说,“一瓣荷花变的,好看!”

  “他像个体操运动员。”彭健说,“圈啊带的。”

  “那是乾坤圈,混天绫。”

  “我要是有那只仙鹤就好了。”

  “我喜欢那只小鹿。”

  两人声音越说越小,我知趣地挪屁股,坐到彭春边上。跟彭春一样,我盯着银幕一动不动,直到哪吒要自杀:

  “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

  好几秒钟,电影里的声音消失了,哪吒用父亲的剑“刎”自己脖子,鲜血红得刺眼,奔跑的小鹿瞬间静止,眼泪止不住滴下来……我突然听到边上有人哭,不是李燕,是彭健,彭健旁若无人哭出了声,让一旁的李燕也抹起了眼泪。

  “大概有十秒。”彭春后来说,“当的一声,剑插在地上,电影里才重新有了声音。”

  这么说,彭健大概也哭了十秒,也许哭得更久,被电影里重新响起的声音盖住了。

  “你也哭了。”彭健后来对我说,“声音不大。”

  我不承认。就像彭健不承认一样。

  电影继续,哪吒自杀后又在荷花中重生。师父从天而降:

  “哪吒,你长大了。”

  重生后的哪吒脚踩风火轮,令我想起曾经的幻想,相比之下,弹簧鞋真是幼稚而低级。轮子是伟大的发明,刘师傅的话可以指向轮滑鞋,但好像没有指向风火轮。我想电影散场后去找刘师傅讨论,他一定也来看电影了。

  电影结束,我和彭春站起来,彭健和李燕也站起来。银幕黑了,周围也都黑了,只有头顶的夜空钉满星星,闪闪的,并不会掉落。突然银幕又亮了,光源就在我身边,是李燕打着手电筒,模拟电影放映机。彭健双手造个型,向手电筒前一伸,银幕上出现半条恶犬,黑影子无声地狂吠……散场的人发出惊慌的喊声,众多手电筒一阵乱晃,有的还故意晃到银幕上,叠印出好几个拳头。我拿出自己的手电筒,摁亮,本想往银幕上再添点乱,却被彭春迅速抢到手上,把光束射到天上去了。我看着投向夜空的一截光束,觉得彭春今天认真看电影,应该是把自己看得“升华”了。轮子是伟大的发明,白炽灯也是伟大的发明。刘师傅的话完整出现在我脑中,自行车、轮滑鞋、风火轮,台灯、手电筒、电影放映机,一时在我眼前交替闪现……

  “顺着这束光,就可以爬到天上去!”彭春喊了起来。

  “你也变成诗人啦?”彭健不再玩手影。

  “谁还不是个诗人!”李燕把手电筒也指向了夜空。

  一短一长两束光,在星空下斜着,直着,平行,交叉……这样玩着玩着,银幕收走了……操场上的人走光了……在操场边的乒乓球桌上,我们继续玩。一张张水泥球桌是一个个小舞台,我们乱扭、翻滚、倒立,跳下又跳上,一次次返回和离开地面。七十六厘米!七十六厘米!乒乓球桌的本来高度,在彭健的喊声和手电的光线中仿佛一次次抬升,射不穿的黑暗好像渐渐拉大了桌面和地面的距离。玩疯了,玩疯啦,青春有时候是一种病,青春期的人大多是长痘的诗人。我知道不用去找刘师傅讨论了,指向夜空的手电筒激发我们无穷的想象,也让我们感到自己的渺小……彭健似乎又反常起来,把球桌中间当球网用的砖头一块块踢掉……砖头如陨石,燃烧着坠入黑暗……情绪莫名,我忍不住接连划燃三根火柴:

  呲——呲——呲——“我……看见了……什么?”

  生活模仿艺术。彭健于当晚自杀。消息第二天传入我耳中,已经像个古老的传说。后来传遍蛟河流域,更像个古老的传说。蛟河入涔河,涔河入澧水,澧水入洞庭……传说如流水,如风:一头牛,两声牛叫,救了一条人命。

  半夜,彭健送别李燕,同时把手电筒也送给了李燕。走完李燕给他照亮的一段路,彭健就独自摸黑,走到牛行的大棚子里。夜深人静,彭健把几根废弃的牵牛绳连接起来,上吊了。跟往日一样,棚子里并没有牛过夜,但李燕在睡梦中听到一声牛叫,惊醒后又听到一声:

  哞——哞——

  李燕急忙跑到牛行的大棚子,手电筒一照,彭健孤零零吊在屋梁上。哭喊声中,李燕的父母跟来了,彭健的父母出来了,街坊邻居们也醒来了。

  “很多牛,也都赶来了。”

  李燕后来对我说出了她的幻觉。她急得用手电筒乱晃,到处都是人,都是牛,这些人和牛的上方,是悬空的彭健。

  彭健落地,仿佛再生一般活过来,从此剃掉一头长发,过上了一个左撇子的生活。

  1980年春天,镇上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个星期四晚上,彭健、李燕、彭春、我,都会到刘师傅的修理店里看科幻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在水里自由地呼吸,成为我们新的梦想。看着在岸上戴“蛤蟆镜”的麦克,我偶尔会想起周瞎子,在我们看电视的时候,他可能正听着他新买的小收音机,瞎了几十年,收音机里的世界就是他的科幻世界。

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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