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的茶人,终生会迷恋那弥漫在舌尖上的茶叶滋味。有时,我们谈及所谓的故乡,其实就是记忆深处的那种熟悉而放心的味道,是那种飘渺、游离然而又无处不在的时间的味道。一个人带着几泡自己心仪的茶前行,到了这个世界的任何偏僻的地方,你都能够在那熟悉的气味中,迅速回到你的故土,回到你的往日时光和难忘记忆中。似乎是只有茶有这种故乡和童年之味的功效。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因为迷恋某种特殊的味道,终身带着一罐子臭豆腐前行。我有一位朋友,年幼时曾睡在母亲卖茶叶的柜台上,在弥漫着茶叶气味的梦里,见过春天的花次第开放,等她长大成姑娘,坐在五十人的教室里,突然从一位年轻的男生身上闻到了茶叶的味道,记忆的大门由此打开,母亲的货铺、柜台、小镇缓慢的时钟、黄昏时分安静下来的街道……等她从冥想里回过神来,立即爱上了那位男生,并决定在大学毕业以后,跟着那位男生去到他的故乡云南勐海,那是普洱茶的原产地,满山遍野的茶树,数以百计的制茶工厂,每个人身上,几乎都被茶叶的气味打上了深深的记号。几十年后,那位嫁到版纳的朋友,在与茶的朝夕相处中,得到的神启是:茶要慢慢地喝,人生得一点点地过。
也许真是需要缓慢,再缓慢,我们才能在细心的品饮中明白茶神传授的教义。在我所知道的植物里,茶是生长最为缓慢的一种。如果任其率性生长,我们几乎可以从它地表上的高度,判断它根须的长度。就好像是,以地表为正负零,茶树向两头生长,一头朝向天空,而另外一头,朝向大地的深处。如今在云贵高原,在茶叶原产地的高山密林中,还能看到上千年的古茶树林。有野生的也有种植的,那些茶树,滋养过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直至今天的无数茶客,除了茶神,谁还有这种穿越时空滋养众生的本事?
湄潭的之行的当天夜里,朋友们安排我们在一个巨大的茶壶里品饮当地的茶。标志性的建筑,屹立在一个山岗上,其四十八米的身高和直径二十四米的腰围,使它成为这个世界最大的茶壶形建筑。最初是用来做酒店,现在主要是在里面开展茶事活动。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置身于这样一把巨大的茶壶,与许多茶友一道品尝着新斟的茶汤,感觉格外的新奇。望着茶艺师手里揣着的紫砂茶壶,氤氲的茶气中,我强烈感觉到茶神就在身边,近得我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心跳和触摸到它身上飘动的衣袂。这种神秘的体验令我感到恍惚。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茶艺师手中的茶壶渐渐变大,大得就像我们置身的这个作为县城标志性建筑的茶壶。光洽似水,我仿佛在朦胧的光亮里漂浮起来,缓慢旋转、升腾、伸展我一直拘谨和紧缩的身体,我看见自己像一片茶叶那样舒展开来,看见了叶片上齿状的叶缘、网状的筋脉和嫩绿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