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的观景台里,有体验茶室,天南地北的人来到这里,品尝一杯滋味芬芳的湄潭绿茶,余生便有了可供炫耀的谈资。我依靠在回廊的护栏上,眺望着绵延到尽头的茶地,总觉得世界上最大的这块茶园,就像是上苍颁发给农耕文明的一块勋章。蓝天白云下的这块土地,不知道经过多少代人的悉心打理,才让茶树成为这儿几乎唯一的永久居民。人工种植的茶,是农耕文明时代的奢侈品。只是不知道是谁,将它从无数的植物中捡选出来,成为我们最为日常的家居饮品。谈到日常的家居生活,我们常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排在最后一位,并不是说它的地位低,相反,它代表了一种品质生活,一种温饱之后的追求和享乐。湄潭这个地方,敢用几万亩的富饶土地来种植茶叶,说明这个地方早已经解决了温饱。另外一个有力的佐证是,这个县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文庙,建于四百年前的明万历四十八年。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不是每个县都有能力建文庙的。“仓廪实而知礼节”,文庙便是仓廪实的一个证明。一个地方,土地是否肥沃,物产是否丰富,人民是否安居乐业,心态是否从容,从它是否有文庙,文庙的规模,其实是能够看出的。
三
如此说来,这个占地五万三千亩的茶海,便是湄潭另外一座活着的文庙,坦荡、生机勃勃而又低调收敛。这座文庙有着绿色的皮肤和绿色的藏书楼,穿着阔大长袍的茶神隐匿其中,它以一垄垄的绿色文字,向所有人讲解着关于时间以及生活态度的经文。
据说,地球上的生命35亿年前就产生了。而植物来到陆地,也已经四亿多年。如果我们宏观地去眺望生命一直走过来的漫长岁月,会发现远古的地球上,植物们一直在奔跑,它们就像是听见集合号令的士兵,从藏身之地突然出现,漫山遍野向集合地飞奔过来,然后各就各位。针叶林植物大多去了北方,而阔叶林植物来到南方,存活下来的植物一般都不会搞错。针叶林叶片细小,在北方极寒的天气里容易保存体温,阔叶林在北方极寒天气下则会水土不服。宽大的叶片有利于吸收阳光却不利于抵御寒冷。经过几千万年甚至上亿年的不停奔跑,每一种植物都找到了它心仪的母地,天敌也回到了天敌该回到的地方,这个世界被植物秘密划分,诸神得以归位,一点都不乱。天麻产在我故乡的小草坝,枸杞产于宁夏的中宁,三七产自云南的文山,银杉来到广西的龙胜……这些地方是不同的植物神的神位。茶神的庙宇在中国南方,在隆起的云贵高原,这儿土地辽阔,山高雾大,雨水丰沛,便于茶神隐身和逡巡。我相信湄潭是茶神喜爱的地方,它驻足、逗留、休憩、巡视,永兴镇五万多亩的茶海就是它最巨大的行宫,每天络绎不绝的观光客就是它的香客,茶事活动便是祭拜,而散布于世界各地数以亿计的茶饮者则是它的信徒。
也只有茶,才具有类似于宗教的凝聚力量。我很难想象,会有一群人以喝可乐的理由聚在一起。喝咖啡的也许会有,但通常是聚在一起之后对于饮品的选择。茶不一样,喝茶聊天,在这个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已经成为一种很奢侈的享乐。关键是,茶有一种将人生泡得从容的功能。有别于咖啡的速溶和可乐的即开即饮,泡茶和品茶都是需要时间成本的。中国的功夫茶以及日本的茶道,繁复的程序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像宗教的仪式?治器、纳茶、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斟茶……功夫茶的功夫,其实指的就是花时间的泡茶仪典。仅斟茶这个环节,潮汕人就总结出“低,快,匀,尽”四字诀。在我看来,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任何能够让人停顿下来的活动都是世俗的宗教。品饮、谈论、追溯,人们可以通过茶这一媒介,去感知久违的大地,体会不同的土地神秘的味道。
我认识的一些朋友,如今都会随身带几泡茶,那是他们带着的茶经。云南的普洱、安徽的毛峰,当然还有湄潭的翠芽。一芽的嫩叶,经过采摘、揉搓、晒干,成品的湄潭翠芽茶外形几乎一样大小,遇到开水,便在茶杯里重新苏醒和复活,它们根根直立,训练有素,仿佛与牛顿的力学定律达成某种默契。这样一来,每个人带上的茶品聚在一起,立即就让一次聚会,成为茶神的道场。借助一壶活水,便能够从湖南品尝到四川,或者从浙江品尝到贵州。如果泡的是普洱茶,越陈越香,你品尝到的也许会是时间的味道。想想那样的茶会吧,那真是诸神的聚会,一方水土的气息、秉赋、地质、气候,均能够在茶芽上绽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