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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耳朵外国狗

时间:2023-12-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华年如斯  阅读:

  我上六年级那年的冬天,拥有了阿龙山最拉风的一只狗。

  为什么敢说“最拉风”?因为这只狗有一对长长的毛发卷曲的大耳朵,一直耷拉到肩两侧,像是在理发店烫了个最时髦的大波浪,真是漂亮极了。我敢说,这是阿龙山有史以来耳朵最大的狗,就算把镇子里所有人家的狗拉过来,也没一条比得过它。

  大耳朵狗是当时与我家关系还不错的一个哥哥送的,那会儿他常在外面跑生意,时不时会搞回来一些新鲜玩意儿,带着我不熟悉的、遥远的外面世界的气息,譬如这条在当时堪称异类的狗。

  这狗啥品种?面对此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每次都不一样,可能他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啥品种吧。于是,后来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也回答得糊里糊涂:“好像叫苏格兰猎犬还是英格兰猎犬来着,反正都差不多,叫猎犬就对了!”

  说完心里就有些发虚—就这小个头儿,脾气又好,天天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能猎着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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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给大耳朵狗起了个外国名儿—沙威,出自《悲惨世界》,想着既然是外国狗,那就起个外国名儿好了。

  虽然出身不同于镇上那些常见的大黄、大黑、大花等,沙威却并未得到额外的照顾,吃的跟我家之前养过的所有狗一样,苞米面糊糊加剩菜汤,饭桌上剩啥狗吃啥,倒也吃得心满意足,啃块带点儿肉丝的骨头也能乐得满地乱蹦。唯一能算得上优待的就是住的地方。

  我家房前窗下原本有个砖头垒的狗窝,后来我爸觉得砖头缝漏风,也不够美观,就用木板叮叮当当钉了一下午,做了个小屋形的窝,有房梁有屋脊,还挂了门帘,里面垫了厚厚的草编垫子,为的是在冬季的夜晚能够阻隔来自大地深处的森森寒气。

  大兴安岭的冬季漫长且严酷,夜色渐深之时,也是寒气最盛之际,街上、胡同里人影渐稀,晚归的人拍落一身冰霜,急于投身烧得暖烘烘的小屋,关上门,屋外的世界便陷入无穷无尽的寒冷。

  那些家养的狗,在冰雪覆盖的小窝中蜷着身子,竭力保持住体内的温热,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夜有多长,就要这样抖上多久。寒气渗进骨头血肉,狗却从未放松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第一时间竖起耳朵,向黑暗中投去震慑的绿光。零下四十多度的极寒之夜,它们就这样一夜一夜地熬过来。第二天一早,狗钻出在酷寒中无异于形同虚设的小窝,使劲抖、大力抖,抖落周身的冰屑,晶莹的雪沫在阳光中飞舞,再次开启生龙活虎的一天。

  在林区,没有人把狗养在屋子里,它们注定与风霜雨雪为伴。大兴安岭没有软弱的生命。

  沙威能享受的最大优待是晚上可以睡在我家的门斗(房屋出入口与外门连接的小厅),虽然也冷,但比起雪地中的狗窝不知强上多少。之所以有此优待,一个原因是与林区的土狗相比,沙威看上去确实单薄了些,它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异国,我们不确定它能否经受得起大兴安岭的酷寒。还有一个原因,有那么几年,偷狗之风盛行,而沙威这样一条醒目的外国狗,在跟着我大街小巷到处撒欢乱跑的时候,早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了。

  不过外形的特殊倒救了它两次—偷狗的人大多是为了吃肉,但对于沙威,他们更多的是想要据为己有,毕竟,它看上去是条很昂贵的狗。所以,沙威遭遇两次劫难都捡回了性命,也算有惊无险。

  第一次是白天,爸妈上班,我上学,我跟往常一样,一早把狗送到奶奶家,放学再接回来。有一天我奶奶慌慌张张给我爸打电话,说狗被人下了药,要不行了。我爸妈对着四脚朝天只剩出气儿没进气儿的可怜狗子,煮了一大锅绿豆汤,不由分说地灌进去。这厮也是命大,连哭带号,又是狂吐又是蹬腿,最后一骨碌翻个身,居然站起来了,末了,还呆呆地冲着满脸泪花的我摇尾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没想要它的命啊,我爸叹息,说沙威吃下的应该是迷药。

  还有一次是夜里。我爸出车还没回来,只有我和我妈在家,www.xinwenju.com院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还有狗的哀鸣。我推门出去一看,后院煤仓的小窗竟被撬开了,沙威半个身子已经被拖了出去,只留屁股和后腿在这边乱蹬乱踹。好家伙!这是直接上门偷来了!我妈大怒,冲着那个方向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闺女啊,去喊你爸拿斧子过来!我吓得不知所措,知道我妈在虚张声势,她也很害怕,但外面的人更心虚,一松手,沙威扑通一声掉进煤堆,偷狗贼转眼溜了个无影无踪。

  狗到底是狗,就像孩子终究是孩子,我们都不会为了两次险情而担忧和烦恼,眼前的快乐才是真实又摸得着的。我带着沙威去我爸单位玩,高大的冰滑梯,我抱着狗子“嗖嗖”地飞驰而下。开始它是抗拒的,一爬到滑梯顶部就紧张得四脚僵直,但几次以后就来了兴致,不用我抱就自己出溜下来,一人一狗滑得大汗淋漓,笑声震天,真是羡煞旁边的一堆孩子。

  作为一条猎犬,沙威展示出了令人惊叹的追踪能力。我姐高中寒假回家,我们一家带着狗去野外散步,冰河两岸的枯林里,我和我姐故意分头跑开,然后远远地蹲在灌木丛中偷笑,等着沙威来找。可不管我跑出多远,藏得多隐蔽,要不了多久就能听到沙威咧着嘴呼哧呼哧地追过来,轻松又得意。它知道我在跟它玩,也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然而这个游戏却让我在外求学的老姐伤了心,一转身居然抹起了眼泪,说:“我离家太久了,狗都不找我了……”

  这事着实让我们嘲笑了我姐好些年—我家这个混世魔王,居然还是个多愁善感的水做的人儿!

  被我们一直尽力保护着的沙威,却在一个下午自己溜出门去,大概是因为家里来的客人没注意,不小心给大门留了条缝儿,被贪玩的狗子发现了。总之,当我们终于发现院里没了那个活蹦乱跳的毛团,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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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揣着极其渺茫的希望寻遍大街小巷,多日无果。那么漂亮的一条狗,又不会攻击人,不管跑到哪里都会被抓住的。我绝望又伤心,只盼着遇到它的人一定不要伤害它,不要吃它,它太小了,还不够炖一锅的。

  有人给我爸消息,说在书店后面的一户人家看到了我们的狗,天天藏在屋里不让出门。大概是狗无意间溜到了他家,他们看着好看就给扣了下来。但无凭无据,又不能百分百确定就是我们的狗,总不能理直气壮地上门讨要,毕竟狗是自己走丢的,不是人家偷的。我爸想出对策,让我奶奶带着我去问问,说对方看我们一老一小,没准儿就心软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冬日的清晨,我忐忑不安地抱着一丝希望跟在我奶身后,敲开了那家的大门。屋里出来个年轻女人,一脸的戒备。我奶赶紧迎上去说:“姑娘啊,我孙女的狗跑丢了,听人说跑到了你家,我就带孩子来问问,你们要是看见了的话,能不能把狗给我们?”

  见那女人有些犹豫,我奶奶语气中都带了恳求:“孩子就喜欢这狗,天天当个宝贝似的,狗丢了之后孩子天天哭,你们要是见了,就当做做好事……”

  一听这话,我才真的想哭了。我想,我的狗应该就在那女人身后,与我只有一墙之隔,那本就是我的狗啊,却要我的亲人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我以为,再铁石心肠的人面对一位白发老人和一个孩子,听闻这一番话,都无法拒绝,但我还是太幼稚了,那个女人在经历了微微的犹豫和挣扎之后,冷淡地说:“没有,没看见,你们去别处问问吧。”

  回家的路上我伤心不已,我看着我奶奶走在雪地上略显吃力的背影,一边悄悄掉眼泪一边想: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怎么能因为自己喜欢,就把别人的心爱之物据为己有呢?

  失去沙威的我郁郁寡欢,我哥为了安慰我,把沙威的同胞兄弟,另一只大耳朵狗也送给了我。但它终究不是沙威,也未曾与我有过共同的快乐时光,而且,家中有这样一条狗,始终是个麻烦—偷狗贼总在伺机而动,指不定哪一天,沙威经历的一切也会在它的身上重演。

  思来想去,我妈来做我的工作,探询着问:“要不,咱们还是把狗还给你哥吧,他放在厂子里天天有人看着,这样对狗也好,你说呢?”

  我默默无语,内心却很清楚,这样才是对狗最好的选择。然而这只同样淘气的狗也未得善终,它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偷偷溜了出去,兴高采烈地追蝴蝶,跑到了厂子附近的铁轨上,未能躲过身后呼啸而来的运材火车。

  那是我们家养过的最后一只狗。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从来都不缺狗的陪伴。在我还是个站不稳的娃娃时,大人忙起来顾不上我,就把我和一只小狗放到大盆里,我们一玩就是一个下午,我不吵不闹,相当省心。再后来,我们家养过各种各样的狗,有的傻有的聪明,有的憨厚有的凶悍,它们陪我的时间或长或短。我从未将它们当成宠物,甚至没把它们当成狗,而是伙伴,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极为珍贵的伙伴。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外出求学,我一步步离家越来越远,身边再也没了狗子的陪伴。

  很多年后,我在电视上无意间看到一部搜救犬的纪录片,一只有着长长的、毛发卷曲耳朵的花脸狗子出现在屏幕上时,我很是吃惊—那不就是我们的沙威吗?

  原来,它真的是猎犬。而且,它的学名叫史宾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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