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先生走了许多路。有一回在书里看到,他年轻穿越秦岭时经过我老家,还到冷清的县衙里去看了,顿时觉得亲切。有一回看他写到一个传说:人死了,他的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都捡起来。为了做这件事,他的魂要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遍。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灭。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铺上柏油,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魂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
就那么愣在那儿很久。“捡脚印”我听母亲说过几次。有一次,母亲还希望我能告诉她更多关于捡脚印的事情。事实上,我也不晓得,阴阳两隔,还不是山一重水一重。
母亲的去世,像是一个秘密,不肯跟人说起,像是说了就破了题。也不是矫情,没妈的人,不管年龄大小,总有点儿楚楚可怜。
清明回去看母亲,坟上的泥土看着还新鲜,只是比从前沉着了。因为沉着,她的坟看上去消瘦了,要培土。新挖的黄土一筐一筐倒在坟上,黄土松软,我们给坟上插上迎春花枝,像把母亲打扮了一下。她再也不管四时荣衰,只是寂静。
母亲自己也没想到,中年之后,她去了很多地方。之前,她房前屋后,灶前锅后,一年之中,可能要回一两次娘家,另外就是去对面山顶后面的毗卢寺。
站在山顶上,母亲指着东边的山,山顶上有几户人家,母亲说那儿是榨房沟脑,从那儿下到河边就是外爷的家。
回来的路上,母亲和婶娘谈家常,不知怎么说到了“捡脚印”。母亲笑着说,我死了脚印好捡,又不远。婶娘说,那么多脚印捡上了怎么装呢?母亲说,那得背个背篓,捡回来,几个几个地码起来,纳个鞋底方便。婶娘也笑,说做个鞋垫还方便一些。
那时她们年轻,离死很远。
母亲到底慢慢走得远了,因为我们离家都远。她去西安,去南京,来武汉。最后一次离开武汉时,母亲说,回头再也不来了,害怕老在这儿了,家里有一副好棺材,不能空着嘛。
母亲也没有回到乡下老家,而是住在县城,住了十年。地面是平的,母亲喜欢说“积福啊”。她中风两次,没有门槛的地方,走起来容易一些。她拄着拐杖,想去哪个房间就去哪个房间。“能踩死蚂蚁!”母亲笑说。
有一年夏天,我回家,和母亲坐在一起。母亲伸手摸一下我的脸说,要起褶子啦,唉,我都要死了,你看着也老了。
母亲突然问我:“都说人死了,要去捡脚印。就想着,如今我也走不了路了,回头要捡脚印,啥时才能捡完啊?”
我愣了一会儿说,不要紧啊,听说人死了之后,魂儿会飞。母亲说,像雀儿飞吗?我说,不是,像神仙。母亲又问,神仙咋飞啊?我说,像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母亲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
妹妹一家想带母亲去看青海湖,她破天荒同意了。她坐在轮椅上,湖风吹着,衣衫飘起来。她看着别人赤着脚站在湖边,可能想起了她的娘家,那里有一条清亮的小河。
母亲说,我想回一趟娘家。
这不难,过年时,弟弟开车就成行了。母亲坐在车上,很平静,只是到了地方,她不坐轮椅,想要自己走。
母亲拄着拐杖,慢慢向前。时间像是后退—到处开满野花的春天,还是小姑娘的母亲,折了一大捧,高高举过头顶,喊兄喊弟。如今都垂垂老矣,母亲坐在兄弟中间,拍了一张相片。
临走,舅舅问,啥时还能回呀?母亲怔了怔说,怕是回来不了了。又说,我这回回来,是辞路的啊。兄妹都自牵了衣襟,抹眼泪。夕阳给母亲镀了金身,这一幕挥之不去。
路啊,走了这么久,你必然还在这里,只是,我来告辞了,说声再见。好多情意,只是淡淡的一句话。
母亲没有想到,舅舅们都走在她的前面,只剩下她。偶尔说起小时候,说起壮年,母亲总是叹息一声:“我到底是没用了,连想他们都想不了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母亲辞了路,最后辞了世。送母亲到墓地,捧起泥土喊“妈,接地气”,缓缓地撒在棺盖上。妈,一路顺利呀,要往生,就往生;不能相逢,就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