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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花母菊

时间:2024-04-1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东 珠  阅读:

  一

  给桦甸市的李庆辉发短信,告之去年委托他寻找的香草找到了,并用很正统的语言表达了感谢。言外之意是,他可以放心收工了。但我没敢发出半个带有女性温度的字眼,为强调我的冷漠,还狠心省略了标点符号。我优柔寡断,就连这种最低级别的狠心,自己竟也难过了很久。我已泼辣全无,只剩白开水。不知这种行为投射到植物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把鱼籽大小的种子当省略号一股脑挤出?

  我总是举起一个希望的同时又不得不摔碎一个绝望。我甚至不能妥善保管一个小女孩最初的善良和无邪,眼见着她走向让我焦虑的路:浮华、自私,挎着受伤的胳膊从我面前经过,眼皮都不抬,像是我们根本不认识。这还是我从前抱在腿上的孩子吗?更矫正不了一个跟我学“雨”学“梦”的小男孩的口德,这种抵消就像饭菜与柴。孩子无罪,这从他们幼儿时见到我就想起刷牙、挣命做起高尚的事、礼节出奇周到、争相和我睡在一起等几个方面可看出。一旦我远离,他们原形毕露,乖巧迅速脱落,就连干净的野性也流失了。难道我给他们的不是最昂贵的教养?可除了我,谁有空理会孩子的惊人巨变?这里,钱是最引人注目的,至于无形资产和一个人身上储存的无形价值,都上不了大台面,会受到鄙视和暗讽。我夜里流眼泪,眼见着一个家族走向衰败,而我不是儿子,又做不到麻木。

  我越来越怀疑,那些用镜头捕捉到的暖心瞬间,是否可以替我挡住镜头之外无尽的悲伤?大雪中,我背着孩子辨认植物留下的脚印,到底是不是多余和添乱?那些我拼命张罗的热乎乎的饭菜里,到底有没有白眼暗藏?来自亲情的逐客令,似乎因我的频繁归来而更加高频率下达:再回来就得很久以后吧?因我与这里有着极近的亲缘,惯性驱使,使我不得不表达我的基因:一次次回到到我出生的大炕上,悄悄把发霉的筷子和被子换掉,就着指甲盖里的泥土吃饭,忍受一个孩子把整盘煎鱼下手搅乱,并以风的速度挨个咬上四口(头尾、左右鱼身)。10条老头鱼,每条长10厘米,他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又把咬过的鱼全部拖拉到盘子外面、水泥地上、粥锅里、鞋壳里。吃相娴熟,像流水线上的资深操作工。他并不饥饿,落座时只是迅速扫了一眼餐桌,迅速捕捉,迅速霸占。他的意识里,独一无二就是他。我更惊讶于居然没有一根刺卡住。母亲就那么坐在炕沿上静静瞅着,曾经那么严厉的母亲,这时只剩低音叫唤:这小孩,这小孩。她曾多次跟我表达过:我没有资格教育这个孩子。正如她对我的暗示:作为女儿,我也没有资格改造这座房子。

  现在,我急需一间房。不因缺钱,缺少的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购买一间房。在父母健在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件事,甚或是到黄泥河镇上住宾馆都是大逆不道的。在他们看来,女儿回家住到别处,这会让他们的脸面彻底丢尽。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女儿不能随心所欲回家、回家了又不能随心所欲住宿的压抑氛围中。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当一个家庭有了男孩,这个男孩的姐姐们(至少四个)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躲得越远越好,好让盼儿心切、已是一大把岁数的父母步入仿佛生了独子的三口之家。难就难在女儿也想家,因家里开满儿时的野花而更加想家,因已生为人母而更加心疼起父母。我一步步看透所谓天伦之乐的真相:他们越老,越是低三下四将就儿子,日夜思虑如何措辞保护儿子的小情绪,拿出所有积蓄默默讨好儿子,偷偷听墙根,闻得一丁点儿子的气息便心满意足,甚至检查儿子的排泄物来推断儿子是否上火。一大清早,蹑手蹑脚,抱着一抱柴禾给儿子架火烧炕,转回头便以不冷不热的语温暗示自己的女儿应该怎么做:向这个家族献出钱是最长志气的事,要持续、只增不减。我拿出的还少吗?这时的我正焦灼在油腻腻的锅台上,听一个隔代的小男孩把尿尿到水缸旁,看另一个隔代的小女孩光着脚跳来跳去,脚比锅底还黑。不是重男轻女吗?仿佛眼前的这一幕又将其颠覆了:对孙女还是像对孙子一样纵容的。

  对女儿的疼爱总是捉襟见肘,收不回成本便觉得更加没有脸面去见儿子,一生像是背着儿子的眼珠过日子。习惯了在女儿身上盈利,收入稍一下滑便露出鄙夷。为显示只与儿子骨肉相亲,不得不狠心剥离出女儿,谈判时的那份绝情,就像亲自撕掉了女儿的舌头,让其从此哑口无言。或留着半截舌头,以备日后受了儿子的窝囊气时,还有一个永远真诚的女儿候补劝慰。尽管劝慰已含混不清、词不达意,但其真心毋庸置疑。是啊,真心毋庸置疑。因惦念,我们好像从没有剪断脐带。近几年来,母亲的病时常传感到我的身上,即便没有通讯,即便隔着几百里地,我也知道母亲是否安好、应该服用什么药。我将终生怀疑养儿防老,却永远做不到同花母菊那样:发誓不回家,一次次移民、自立门户、发展自己的实业。我先前在雨中能用来安慰女儿的话,一旦遇上祖传家规,便再也安慰不了自己。我也是一个假惺惺的母亲?美好的事物,总是一不小心就发霉。母亲陪我上山是迁就?还是弥补?还是偷偷享受仿佛生有独女的惬意?我是不是已经让她很为难?可我也看得出,山上的她分明很开心,一路收集着展枝唐松草的种子,偶尔惦记三妹,想用这个种子帮遭了水灾的三妹转行。偶尔也会坐在南山上的大石头上接听四妹的电话。四妹已与她的儿子彻底决裂。远迁青岛的四妹比我更想家。难道就连这份细薄的开心和偷爱,最终也要经过她的心头肉的验证而定价吗?何以一旦生了儿子的母亲便自降为奴?儿子的本意也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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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同花母菊的远亲:一切菊科的植物(海量)。

  这是同花母菊的近亲:一切母菊属的植物(少得可怜)。

  这是同花母菊的至亲:母菊(洋甘菊)。

  除了移民来的哥哥母菊,在这世上,同花母菊没有第二个至亲。可它从不与这唯一的哥哥同处一地。也从不与任何与它有亲属关系的同科植物混杂相生。它没有舌状花,只有管状花。它是一种奇怪的、土气的、出身贫瘠的菊科植物。然而,人们一旦闻过它的香气便会终生不忘,并像我一样寻找它。它的花到底什么样子?即:把盛开的母菊的白色花瓣(舌状花)全部揪掉。

  之所以致信李庆辉,我确信他一直记着我的事,记着一个大雾天的早市上和他撞衫的人。

  2017年9月1日,为赶上桦甸市早市上可能出现的一棵香草,我一夜都没有睡实,迷迷糊糊地凌晨四点爬起来,脸都没有来得及洗就出发了。我是在前往的路上伸手向三轮车窗外抓了几把大雾干洗的脸。这个洪水经常光顾的城市,做了我的洗脸盆。好在头上戴着帽子,降低了破马张飞的级别。这本是多么自然又自如的事,我和早市一样励志,植物需要全民接力共同完成身世稿,需要农民参与普查遗漏的濒危物种、清点潜在的新物种,因为农民长年与植物打交道。

  然而事与愿违。

  想了想,我又给他发了一张我拍摄的图片,认真标注:“学名,同花母菊。”隔了很长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才回信:“那恭喜你了。”我能感觉到,这是他的妻子在回信。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这个手机号要被妻子永远地没收了,之所以没有销号,因为这里还有生计。

  二

  去年,见到李庆辉之前的一天,我在桦甸市苏密沟乡参观一个药草基地。我当然一心两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要找的这种香草叫同花母菊,只有由各种关键字误打误撞搜索出的一张图片。我嘱咐家人,谁也不许擅自删除我手机里的这张图片。长达数年才弄得这一张,比我的血还珍贵。药草基地的一个负责人跟我说,明天你起大早去早市吧,有一个老太太天天在那里卖这种香草,这不就是“扑勒香”吗?他说得都对,土名也对,味道也对,感觉更对。真是指日可待啊!然而次日,当我穿越浓雾包裹着的白桦林来到早市时,我发现了那个老太太。只可惜她卖的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香草,而是一种叫“碰碰香”的唇形科植物。我很怀疑药草基地的负责人,他真的懂植物吗?我给他出示的香草图片,叶片瘦得像松叶,而“碰碰香”的叶片,肥得像薄荷叶。我脑子里关于这个老太太的一切美好假想全都破灭了,似乎这个老太太也不香了。她只是谋生,她从一个小口径的花盆里反复扦插繁殖,她早已离开土地。生存就是生存,就像铡草机,只能产出牲口吃的草料。这时我意识到,关于心中的那棵香草,我可能忽略了它的花期,忽略了当时正值秋子梨飘香的九月。这时节,恐怕只剩龙胆科的植物不会爽约了。

  我接着寻找。这里到处都是植被信息,带泥拔出的萝卜、白菜、大葱都粘贴着各种幼苗。鞋底子、车轱辘、装葡萄的水筲底子都委屈着丰饶的小生命。这是唯一可能获得重要线索的地方。秋霜逼来,我已冻得十指干痒。我害怕搂着这么大的问号过冬,更恐惧我对一种香草的誓言逃跑。要是没有这棵香草催赶,步入这样烟火爆棚的早市,我会脖子上挂两串红辣椒,会吃六张便宜又新鲜的韭菜盒子,会把秋子梨包干,会拍照推荐发布:一定要到这里逛早市。两个来回后,我在一个装满蒲公英的农用拖拉机边停了下来,一个不足四十岁的男人正在用大磅秤称西瓜。啪啪几响过后,我适时插了进去,直截了当。我太了解农民了,他们肯定不会拒绝我,特别是当我说出他们熟悉的植物、表达出对土地的亲切和对山野菜的懂行时,他们定会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一切、摸摸钱袋子再抹一把鼻子专门伺候我。他们很珍视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回家会向邻居讲述,津津乐道,像讲一段神遇。他们只是老了才对自己的女儿更严苛,或许这是另一种疼爱?我相信此地一定生有这种香草。除了白桦,这里的植被跟五人班村的很像,白桦的富裕暗示了湿地的富裕。我举着手机,找出那张备份了很多张的珍贵之图,问他:见没见过?他眉头一紧又马上一松:见过,肯定见过!只是,一时根本想不起它长在哪里,这么着吧,等我回去,我专门满山上找一找,一定能找到的,往年这东西常见啊。

  这几乎是能够回忆起同花母菊的人对这种香草的一致印象:它无处不在,又无处可以捉影。

  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获得了重大突破。然而,就在我离开桦甸市返回长春市的途中,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满口的不逊,她情大气粗,她叫着我的真名。还好,她没有粗口,她顾及了自己的形象。她把我当坏女人处理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号码跑到丈夫的手机通讯录里,仅仅因一棵香草。在她看来,这是多么荒唐的事,简直大谎弥天。我已经很累,只靠着耳朵和肩膀夹紧电话,也知道解释根本没有用,只能电话里劝她。我已断定,好不容易埋下的香草线索这一刻已断裂。已决定,无论寻找多么艰难,我都不能再打扰他了,甚至可怜起他来。

  这个妻子如此敏感,肯定每次丈夫的出门、再归来、上山、再下山,电话都要通过她的安检。她肯定熟悉丈夫的每一个客户,每增加一个新的电话号码,她都要拨通验明性别。她已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很厉害:山野菜种植,注册了商标,成立了公司,这在农村是多么了不起。我佩服这样的女人,以爱为生,视爱如命;又憎恨这样的女人,真的没有脑子。一个痴迷植物的女人,如我,对此类野生的感情向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哪有那个闲工夫!地大物博,我发现,其实水和树的合作才会产生世间最便捷最干净的短途通讯。空气的湿度保证了通讯的音质,树叶的密度与通讯的速度成正比,以阔叶最佳。五人班村,山野丰满之时,每当下过雨,林子里叶片上的雨水,可以把村子里的狗叫以与原声1秒之差的速度传播到山上,以至于总有一只傻乎乎的狗以为山上还有狗,会一直叫,邀战不成便气愤异常。

  拿出一生研究植物是远远不够的,这个无底洞,深不可测。一个女人只要喜欢上植物,一切都解决了,这已打开了虚无的一生中最真实可靠的独立之门。植物比丈夫更可靠。况且,一个喜欢植物的女人,又有哪一个丈夫会如此不识时务地不喜欢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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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春天,这个被爱情监禁的丈夫偷偷给我发来一棵草,让我鉴定是不是我要找的那种香草。我能猜到他接下来的动作,迅速删掉短信记录,躲到深山里给我发图,再删掉。虽然他找到的仍然不对,我也很感谢他的信和义,他仍是我寻找香草的一等功臣。

  三

  同花母菊,这些年,我找它找得好苦。

  一切都很突然:三年前,当我行走在雨中,当我停下来仔细嗅那雨丝中捎来的各种远山的味道时,当我享受着搅拌着各种蒿香和土腥味的雨丝一层层挂上我的额头时,当我彻底摘下眼镜、闭上了眼睛时,我不知道是哪一根雨丝的弹力和韧性超强,猛然间将我抛向了过去:想起了一种很香的植物,一种香草。让我懊恼的是,我叫不上它的名字。

  接着,童年开始翻涌,翻涌出这样的雨丝过后的我十多岁、妹妹们七八岁的一个大晴天。

  像一群大大小小的笨狗,我和三个妹妹还有母亲,从南山之南的人参地里钻出来,到河边午餐。母亲一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腐烂的河鱼吸引这里产的一种小龙虾(学名:东北黑鳌虾,俗称蝲蛄),一边静静啃着煎饼。她的午餐已在思虑我们的晚餐,她没有一顿饭是囫囵的,她的两只手总是显得不够用,导致这顿午饭她只吃了一张煎饼。这多像一次春游,全然不管导游的辛苦,我和妹妹们下河把手上的泥土洗净,马马虎虎搓下苦荬菜的乳汁,实在搓不下时,我们借助河里的石头、河边的植物帮忙。同花母菊就这样被我们揪下。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发现,我们无意的一个清洁动作,竟然暗合了同花母菊的用途:曾有一个国家的古老居民把它当肥皂用。智慧就是就地取材。而我们当时,饥饿的牙齿将继续探索野生肥皂的路标彻底切断,只是同样扛起了一尺长的大煎饼狼吞虎咽起来。今天我才意识到,一个长久因食物匮乏而煎熬着的人,将长久阻止他走向精细制造业,任何一个农业大国的导师是饥饿,它不能快速变成制造业大国,皆因全民习惯了春种秋收并代代相传。我们的饭量大得吓人,每个人都能吃下3至5张直径接近1米的大煎饼,似乎因菜肴的老旧(咸菜大葱)集体向煎饼发起了猛攻。

  很快,当母亲手中的鱼腥味被小龙虾分享,我们则被低空里徘徊的一片香喷喷的苹果味吸引。

  多么馋人的苹果味!一片就能让满屋子喷香。到现在,我还是认为苹果是室内最佳的空气清新剂。当时,再多的野果子,都比不过苹果。稠李,吃起来很麻烦很吓人,会弄得舌头上像涂抹了紫药水,且它的果肉太少,只是薄薄的一小层。它就是用来馋人的,木本里它成熟最早,可恨的是树太高,没有可供攀爬的结实的分杈。它见光处的果实最甜,而我们根本够不到。一棵槟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挂果的年龄,母亲春天数好了花,按花分果,一场冰雹砸个稀巴烂。山荆子要等到下霜才能吃,也不是每年都有收成,霜前吃它,舌头会涩得像是打了麻药。软枣猕猴桃和狗枣猕猴桃稍一吃多就会拉肚子。山樱桃(东北茶藨子)总共也没有几棵。果肉很少的毛山楂总是钻满虫子。一种金黄的小李子总是一夜之间被摘个精光,到现在也不知它的学名是什么,它却已变成了烧柴。樱桃不能保存。只有苹果可以过冬。苹果梨也要等到刚刚搬到龙井市朝阳川镇的二姨偶尔捎来,她也只能捎来几个。而苹果,只有秋子梨可以与它的味道媲美。

  当我们发现了这种味道来自我们揪下的“植物肥皂”时,我和三妹几乎同时说出:苹果味。

  我和三妹心照不宣。因为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之前的很多个冬天,她总能猫在被窝里偷吃苹果。当她猫在被窝里偷吃一个苹果(品种:国光)时,有一缕苹果味干净地逃了出来,受着大炕热气流的托举,又被一阵风推送着,越过二妹、四妹,飘荡着到达了稍远的我的被窝,像小刀子一样把我的胃拉出了一个槽,永久地放上了苹果味。我甚至感受到了母亲塞给三妹苹果时那只老锉般的手和粘米团子般冰凉的苹果,也感受到了苹果砸向三妹被窝时的动静之大。这时,当三妹说出苹果味时,二妹、四妹几乎异口同声:你是怎么知道的?又马上想起了三妹的体弱多病,下手揪一把同花母菊的小秃头便放过了盘问。同时,迅速遮掩了脸上现出的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委屈:大姐怎么也吃到了呢?苹果这么香啊!不过,眼前的苹果味弥补了没有苹果吃的冬天。像见到一切奇怪的植物一样,我们开始寻找它的“香油壶”,我们想起了手绢花(尖萼耧斗菜)卷起的花瓣末端藏有小糖罐,每个里面都装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糖冻。今天看来,尖萼耧斗菜的花冠,其结构之精致,简直就是加工这粒糖冻的高精设备,花开还演示了这个设备如何组装、开工。一个人将吃花转向研究花,得需要多么大的造化啊!很快,河边的我们发现了一种机关,就在这种香草的骨朵上。当时,我们全都以为,它日后会拿出长长的花瓣,像狗娃花或向日葵。隔了很多年才弄明白,它根本不可能拿出长长的花瓣,它枯萎了就像黄豆油灯烧焦的棉花灯芯。我们开始给眼前的香草“摸顶”,每摸一次,就会有一阵更浓郁的果香味散发出来。

  三年前的我,突然怀念一种味道,发誓查个水落石出,这真是害人不浅。像往常一样,我首要的表现是:疯了一样想知道它叫什么。这是十分艰难的,当时我只能将其粗略归到菊科。可是在我弄不到一张图片的情况下,一切都是白费。即便现在,当我得知了它的准确学名,全世界范围内的植物图片中(资料库和散户的植物摄影),属于它的也不足30张。今年我发现,就连植物学家王冰在黑龙江省五常市大秃顶子山上拍到同花母菊时,也不无激动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和拍到同花母菊,它真是高高在上啊!其实那是他的家乡、学术阵地,也是同花母菊的主产地,却在他67岁高龄时才遇到。我曾怀疑它叫芫荽菊,又怀疑它还没有被命名就已灭绝。我疯了一样给五人班村的母亲和三妹打电话、给敦化翰章乡朝阳屯的二妹打电话、给远在黑龙江种植人参的弟弟和弟妹打电话,他们都回忆起了这种香草(又怎能忘记),可只限于回忆,均抛出了更让我绝望的话:多少年都不见了。于是我更担心起一个物种的命运。

  接下来,我走上了更渺茫的寻亲之路。又给在长白山林业局工作的宗玉柱打电话,答案毫无两样。

  不得不说,如果单纯从单一植物(单一物种)这个角度上结算亲情,我的亲情是喜人的,我的亲人是可爱的。我又将举起一个希望:春天,北半球全是倒春寒,弟妹从遥远的黑龙江参地里发来早春的紫花地丁的开花照,让我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香草。为了拍摄更准确,她一锹一锹剜出来,让每一簇紫花地丁都带着一大坨黑土地的热诚。我的沙河源的大伯哥(丈夫的亲哥哥)跟我一样,整个冬天都没有忘记我的香草,他举着手机,挨户打听。毫无疑问,答案一如从前。他又给仍然居住在沙河源的发小下任务帮忙寻找,最后在大伯嫂的帮衬下,回忆起了这种香草的具体生长地:老学校的操场上(现已废弃)。没错,同花母菊实在与女性的缘分最深,它的拉丁名就含有“肚子”之意。这个古老的名字携带着古老的药方:用于治疗女性妇科疾病。大伯嫂还说出了它的土名和个性:扑勒香,喜欢沙子。人们的感受力是多么惊人的相似啊!

  我的亲人,我们一旦拉开距离,在人生的习题上,只做单项练,只说那遥远的儿时植物,只对大地讨要,就都变得绵柔而充满思念。我们就那么害怕人生的综合练习吗?究竟什么样的综合练习才是我们都能接受的、接受起来舒服又无痛的,且都能拿到高分的?

  我不能允许我的亲情四分五裂,我是不服输的。总不能每个村庄都在这件事情上绕行,不去解决同样意味着懦弱。

  四

  由同花母菊,我真想将来可能的话,要创建自己的纯露品牌。

  怎么描述我的激动呢?

  2018年6月22日,夏至的次日,我是双喜临门。我正在接受一个电视台的专访。主持人问我:假如用一种植物自拟,你希望哪一种是你?我想了想,我说,以前,我会选一种植物当自己的替身(胡枝子),可现在我改变了,根据我的体验和感悟,我发现,我可以是万物,万物也是无数个我。这时,大伯嫂通过微信发来了一张照片:你看是不是它?我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仿佛一下子就闻到了它的香气。多么好闻,并不完全是苹果味,还有一股若即若离的松香味,散淡得像春风送来的一根如丝的白日的春梦。它在国外还有一个名字:菠萝草。我能想到,那是一个渴望吃到菠萝的女孩,将菠萝的味道永远寄存到了它身上。我隔着手机屏抚摸它那憨憨的小秃头,竟然语噎一个字也吐不出了。它和猪毛蒿一样的叶子,它就是蒿子的命,它在这世上,就我一人这样找它,翻天覆地。这个小生命,就在十分钟前的访谈中,我还忍不住说起它:可能已经灭绝或濒危。可它仿佛有灵通似的,适时出现纠正了我的误判、安抚了我的苦念。三分钟不到,就像娘家人也不肯认输似的,三妹发来微信告诉我,她在她家的鹅窝旁边也发现了一小片“扑勒香”。

  可我也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目前我通过各种途径阅读到的它的简介,是否也已老化?这种老化遮掩了这个物种濒危的真相?否则,全世界怎么可能只找到了不足30张它的图片?只要环境许可,它从不掩藏,全世界的植物学家那么多,怎么可能独独对它吝惜镜头?它需要的生长环境又是如此贫瘠:沙子、碎砾石,再撒上些火山灰。假如有鹅屎熏染,它会更香。简介里,谜团集中在它的出生地:说它最初可能来自东北亚或西北美洲,一直争论不休;说它1838年被法国的植物学家首次描述;说它19世纪从东北亚和北美洲蔓延到欧洲;说它1849年首次于芬兰亮相;说它1852年首次出现在德国柏林的植物园内;说它1857年又在爱沙尼亚被发现;说它1861年沿着海岸线登陆接近法国,于1880年至1895年间在法国频频出现;说它在俄罗斯远东地区(古北区)和以美国、加拿大、墨西哥构成的(新北区)分布面积最广;说它蔓延速度之快,所到之处都像是它的原产地……

  它的产地之多让人头晕。

  不过,我发现,可简约概括:1、北半球,它总是沿着海岸线生长,并借海岸线向陆地蔓延,因此它总是据守岛屿,它完成了东北百合没有完成的大移民。2、它特别喜欢火山,尤其喜欢环太平洋火山带。它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勘察加半岛分布密集,这里是世界活火山最密集的地方,这里受到人为的干扰也较少。3、它特别喜欢四季分明、喜欢雪,因此它在北半球的分布图其实是由雪引领。特耐高寒,只要动物能存活,它就能存活,因此它在格陵兰岛也能生长。4、享受贫瘠,喜欢沙子,喜欢平坦,最怕农药,它是最严苛的人类生存环境指示植物。

  当我理清这些,眼泪罐已碎了一半。我发现,哭是没有用的、愚蠢的、浪费的。我理应没有时间哭才对。我在思考,我的亲人,他们长久不换的老化的生存配方如何拾掇补给?对于同花母菊这样一种濒危植物,我在这时遇见它,仅仅就是遇见这么简单?这样结束总觉得头重脚轻。可以说,我发誓对五人班村视而不见或隐而不现的一切的物种的找寻,全都起源自同花母菊,起源自这缕儿时升起的苹果香,起源自对饥渴的祭奠。也是这次寻找,让我触碰到了农村的泪腺。我的亲人是善良的,何曾这样让我难过?我的土地是无私的,何曾这样吝啬?五人班村,一排排新房成旧房,又变成空房而无人问津,这种浪费还有翻身的可能吗?当农民的土地、舍宅全部确权到户,这些茫然的未来的农场主、庄园主,这些金贵的儿子和因没有生出儿子继续受气的儿媳们,怎么才能将资产变成资本用于运营,而不是仅做一个将白发母亲逼向穷途的守财奴和一个生育的机器?

  还有,我那嗜酒如命的父亲,一味地喝酒麻痹是不是他对命运错乱编排的一种抗争?

  我发现,种地对于父亲来说,仅是一种情结、一种习惯。春天他一手挥舞鞭子,一手握起犁杖,走路的速度配合着黄牛的速度,嘴里还叼着自制的烟卷,心态更像踏青、郊游。他记住的鸟的种类、野生药材、树木和泥土的种类,远比一成不变的庄稼多。他制作的农具土气、古老、独一无二,且充满试验精神。他在大冬天用火熏法让鲜湿的木头叉子自然弯曲,他处理弯曲的方法从不强硬。我十岁时,他去东山挖出一包猪苓,一下子卖了80元,那是我首次见到母亲对父亲投以欣赏的目光。他来到我城市的家,像一个植物学者,先把小区里的树种挨个定名,还把楼下的麻雀研究了很多天。他说城市的麻雀住烟囱、吃得少,因此又黑又瘦。从物种适者生存的角度看,他说得没错。他跟着我到生长五福花的地方挖一种可以制作药酒的“红毛”的根,其实就是茜草。他一边吸溜着烟卷一边把茜草的根挖出来,让我认识过,觉得太嫩又重新埋回去。也是这次,托他的讲解,我才把“红毛”与茜草合二为一。他教我认识并区别四种长相类似的极难辨认的蒿属植物。我只能说,我的父亲入错了行,很多生为农民的人,都是入错了行。惯性地吃苦、惯性地逆来顺受、惯性地种植,只需稍稍添加制造业的资本和思维,就可以让农业大国更优化。他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记得住每一个节日。当我选择雨中的端午节上山,迎面便走来了挎着一土篮子艾蒿的父亲。这里到处都是艾蒿,却从没有一块碧玉般的艾蒿糕产自这里。艾蒿煮水可治疗荨麻疹也只局限在几门几户知晓。多数农民和其眼中的植物一样,傻傻地等着春发秋枯。可我也发现,父亲不善于算计,他没有理财能力。春天我核实母亲的山芹菜(短毛独活)账本时,发现父亲算错了好几处,险些让母亲少收入340元。而我的母亲不识字。

  总之,他们做着高投入低产能的事,从没有把力气和地力算作成本,投入和产出常常同归于尽。

  怎么逃出这个漩涡?怎么创造并长久抓住一个个性的、富裕的、有自我、有自信和自尊的人生?一个孩子能把一盘子煎鱼风速吃光,这是否也代表着一种加工能力?弟弟的人参种植很拿手,可不可以成为人人争雇的技术员?李庆辉的妻子是不是也具备成为一个产品高级质检员的潜能?父亲是否可以成为一个植物学的资深大V、品酒师或泥土分类学家?这个村子的每个家庭都顶着巨大的生存压力生出了儿子,其中一户已是七仙女列阵,这是不是也代表着一种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执行力和韧性?怎么将这种相互内耗的能量(包括我的悲伤和眼泪)释放到可以为人生带来高附加值的事情上?这是人性的问题吗?这是贫穷的问题吗?只不过把艾蒿榨成汁,再和进糯米粉里就这么难吗?这最后一个问题,马上就有答案:很难,单说那双粗糙的手就需要养育一年才能变得油润。我马上可以解决:让弟弟废弃的人参须上场就可以了,煮水,洗手,三日即可见效。最难的是观念的改变,是他们轻易就认命。就像我的母亲对我耐心操持小孩子的刷牙总是不耻。

  因此,我有责任亲自示范,就像我有责任寻找同花母菊。我明白了每一株哭泣过的同花母菊,走出家门,都一心一意做着同一件事:挑选最纯粹的土地,架立设备,制造苹果味的香水。因此,它们选择了贫瘠,凡是贫瘠的地方,便没有物种喜欢下榻,自然也就不会有杂香掺和。这种敬业精神实在感动了我。我先前实在是误解了它身处贫瘠的用意。我对它的误解还有很多。先前,我以为,如果同花母菊的植被面积足够大,便可以此为原材料。这种灵感来自德国的纯露品牌五月岩。我习惯到淘宝网上去鉴定一个物种是否濒危。这种鉴定非常有效,我发现很多稀有物种淘宝网上都有,都是按订单下锹,从山里直接挖出来配送。淘宝网是稀有物种灭绝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商家就是农民,他们能在网上这样售卖一个物种,已由古老的农耕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可淘宝网上没有同花母菊。有一天,突然跳出了一瓶同花母菊纯露:我激动得让自己平静了好几分钟,又反复确认是同花母菊后,赶紧联系卖家,我实在是太想它了。一瓶100毫升,售价是人民币135元。我觉得再贵上10倍我也会下单。更佩服遥远的德国,还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喜欢这种香草。我迅速登录德国的五月岩网站,这是一个有着35年历史的家族企业,创始人应该与我的父亲年纪相仿。可他一生只做一件事,他没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生儿子这件事情上,因此有更多的时间琢磨土地与植物的深度。卖家告诉我,现在没有货,这里的纯露从来都不是批量生产。难道这里的同花母菊也不多了?难道这等同于回光返照时期的同花母菊要告诉我更重要的事情吗?

  五

  2018年8月12日,我又来到了长白山(西坡)。

  我还是一心两用。

  当我见到宾馆附近的沙子时,我想这里会不会有同花母菊呢?结果,它们这次全是主动现身,我在一排废弃的写着大大的“客房”两字的平房前,发现了一小片同花母菊。我有足够的时间欣赏它。映着斜阳,我发现,它精巧的小秃头以及小秃头上密集的管状花,其实代表的是一项新技术:一个高产能、高提纯、高节能的纯露蒸馏仪器。我体悟到了沙子的又一用意。我有一种预感,它将指导人们去研发一款区别于从前的新式纯露蒸馏设备。它的香言香语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呀!

  除此,我对同花母菊的误解还有很多。原以为,按照进化的规律,有舌状花的母菊一定是从没有舌状花的同花母菊进化而来。可事实证明恰恰相反。2018年7月22日,我在沙河源拍摄同花母菊,时值花期,我隐隐约约发现了它的小秃头周围,围有一圈白白的低矮的淡淡的小褶皱。我想,那就是它曾经的舌状花吧。它也不是不想念它的哥哥吧?它拿出了制造香水的设备,就是准备与哥哥的大花头联营的吧?如此,它的母亲与整个家族都会很开心吧?如此,一颗净身出户的女儿的执着回家的心这回总算是坦然了吧?

  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同花母菊喜欢大白鹅。

  因为2018年7月22日我在沙河源,除了拍摄了大伯哥帮我找到的同花母菊以外,还有一户养着十只大白鹅的人家。当然有沙子。我发现了很多同花母菊,它们精神,更香,茂盛。让我很快想起了三妹家的鹅窝和其旁边的同花母菊。为什么不是鸡窝、鸭窝、狗窝?我又开始研究鹅粪。我发现,鹅粪里含的磷肥最多。看来,要快速恢复同花母菊的生态真的很难,首先得养大白鹅,还不能喂饲料,要像沙河源的那户人家、要像三妹那样自由放养。否则,饲料里含有重金属,同样会把同花母菊赶跑。还要有一条干净的小河。否则,同花母菊的夜里便没有可收集到管状花里的纯净露水,白天便会烧干了锅,交不出上等之香,而大白鹅也没有洗澡的地方。

  我也这样瞎想过:大白鹅洁白的翅膀,就是同花母菊变相放飞的花瓣(舌状花)……

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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