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
假春娇是孙行者变的,娘娘是朱紫国王后,她说,“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颇有喜感。不过,这一次是“浆洗”吸引了我,这两个字真是久违了,像是一下子回到小时候。
那时,我们还穿布衣裳,祖母还在纺线。外婆的织布机还摆在屋中间,一梭子过来,一梭子过去,白布盈寸盈尺。那时还有染坊,祖父穿一件月蓝汗衫,镶着布纽扣。那时,念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心里头想着的就是祖父的样子。
“那时”也不远,20世纪70年代初。那时陕南乡下没有洗衣粉,也没有肥皂,祖母或者母亲洗衣服,总是装一篮子草木灰,或者捶得毛茸茸的皂角。草木灰不起沫儿,皂角起沫儿,这两样东西,再加一根棒槌,就能把衣服洗得清清亮亮。
这是洗,还得浆。净锅添水,往里头下一把米,烧开,等米刚刚膨胀,倒在大木盆里,把衣物放在米水里,并不搓洗,摆几摆,拧几下,搭在竹竿上,等着晾干。浆洗过的衣物有了一点儿硬度,风吹着,整件衣物都动,不像没有浆洗的衣服,只有袖子、裤腿飘飘然。浆洗,大多用米,偶尔也用麦面糊搅在开水里。面粉多少不好把握,多了,就成了糨糊,浆洗不成;稀了,浆洗不管用。
一般人家里有两个棒槌,一圆,一方。圆的用来洗衣,方的用来捶衣。浆洗的衣物得叠齐整,捶捶。为啥要捶?主要是让衣物贴身。
我家的捶布石搁在一棵柰树下,就是《千字文》说的“果珍李柰”的柰,它比苹果小,我们管它叫“柰娃子”。捶布石是青色的,方形。
一般是祖母来捶衣。祖母一直很瘦,扬起棒槌的样子很好看,当然,她纺线时的样子也好看。她的很多衣服都是对襟的,布纽扣。砰砰,棒槌落下。我记得柰树开花的时候,花落下来,我们都是一身的花儿……
偶尔也有借棒槌用的,像姑嫂两人都要洗衣,问邻居借一个用起来顺手。看古代小说,说像西门庆这样的大户人家,棒槌也不够用: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同韩嫂儿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
浆好的衣物放在柜子里,要穿就穿,要盖便盖,感觉如何?汪曾祺的《翠子》里有一段:“便往被窝里一钻,被盖是翠子新浆洗的,非常暖和,有一点太阳气味,一点米浆气味,和一点(极少一点点)香粉味。”
翠子年轻,还用香粉,有点儿香粉味正常不过。
古人浆洗了衣物还要熏香。《千金方》里说:“以微火烧之,以盆水纳笼下,以杀火气,不尔,必有焦气也。”熏香时,要放一盆水在熏笼下,不然衣服会有烟焦味。祖母没有熏过衣服,只是等秋天木瓜熟了,放几个在衣柜里,衣物就有了香气。
蟋蟀也叫促织娘,到了秋天会叫,它的叫声,好多地方翻译得差不多,叫人“浆浆洗洗,添些寒衣”。从前的棉衣棉裤,得拆了棉花浆洗,再补些棉花,缝起来。有些懒妇不拆棉花,直接洗,这样,棉花结了疙瘩,暖和不起来。
祖母眼力一直很好,古稀之年还能穿针引线,一辈子都在缝补浆洗。只是后来,棉衣棉被没有了,新料子做的衣物用不着浆洗。
我们把那个捶布石当凳子坐了很多年,如今它还在老家;棒槌也在,只是让虫蛀得不成样子。
我们那儿如今说“浆”的,只有浆水了。把芥菜切碎,水煮,装在坛子里,隔两天,用米或者用面煮点儿浆水倒进坛子里,让它变酸。酸菜浆水,在老家是长久不衰的一味,浇在面条上,不知比放醋的好吃多少。
前两天看到两句话,“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有人注释说,这里的“浆”是琼浆。这不对头,放在我们那儿,暑天,舀半瓢浆水喝,那才是解渴良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