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辛庄位于北京市昌平区,如果不是地铁通到了这里,相信它也会像北京大多数位于远郊的村庄一样,被人们忽视。这里究竟是一个村庄,还是一片被地铁站的名字指代了的土地?我一直不得而知。
一
朱辛庄地铁站孤独地立在 旷野中,周围鲜有商业设施和 小区。地铁八号线开通后,大多 数时间这里仍是荒芜、冷清的。尤其到了冬天,城北市场和周围 村庄拆迁后的荒地大片大片暴 露在天空下,北风刮过,顿感寂 寥。
我是在一个秋季搬到这里 的。浮沉在城市的洪流中,我一 直把搬家当作寻找自己和这座 城市之间羁绊的手段,却往往徒 劳而返。
地铁站距离我住的小区很 近,相距2公里左右。我习惯每天 骑自行车到地铁站,然后搭乘八 号线一路向南。彼时共享单车还 没有像现在这样流行,一旦公用 停车场被占满,地铁站周边就会 停满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和电动 车,杂乱无章。
朱辛庄是一座地铁换乘站, 住在北京北部的人们一大早汇 聚到这里,搭乘八号线浩浩荡荡 地冲向城市的各处;到了晚上, 他们再三三两两地从城市返回 家中。两座高架桥沿着地铁前面 的马路一直向北延伸,夜幕降临 时,它们和天空、大地融为一体, 分不清彼此。每隔几分钟就驶过 的地铁,耀眼的车灯撕裂了夜晚 的黑暗。我偶尔步行回家时,就 经常在路边驻足观看列车驶过, 这也许是朱辛庄夜晚唯一的亮
色。
二
搬来后的第二年,我开始习 惯在家里和公司的办公桌上都 摆上日历,每天撕掉一页。我每 天乘坐地铁八号线,往返于繁华 和萧条之间,平凡的日子已经定 格成一帧帧相同的图像。看着车 窗外同样的风景,走过同样的街 道,仰视着同样的高楼,今天的 面孔、色调和气味,都是对昨天 精细地还原。对于时令的变化, 我时常后知后觉,摆在桌上的日 历就成了我感知自然的一个窗 口。
日历终究是有局限性的, 它只是给一张张单调的纸加上 了时间流动的意蕴。节气于我 而言,不单单是时间的象征,它 更像是上天用自己的方式依次 唤醒大地上的事物。它可以温 润、柔软、饱满,也可以凛冽、 锋利、萧瑟,它赋予大地多样化 的内涵和无限的畅想—— 是韩 昌黎兴致盎然地感受着润如酥 的天街小雨,是白乐天闷闷不 乐地在夜晚的潯阳江头送客, 是王羲之意气风发地在暮春之 初与群贤在兰亭相会,也是张 陶庵满怀愁绪地乘一叶小舟在 西湖中看天看云看山看水…… 节气是王希孟笔下的千里江 山,也是唐伯虎梦中的函关雪 霁。可是日历上的节气,冰冷、 抽象、单调,失去了色彩,只剩 下油墨的味道。
我居住的小区位于定泗路 的北面,沿着小区旁边的小路向 北走十几分钟便是南沙河,不远 处就是沙河水库。我时常驻足于 河边的堤坝之上,吸引我的是两 岸高高的白杨树,这些尽得地利 的白杨树大多长到了合抱的程 度,沿着堤坝绵延数里。到了盛 夏,它们就尽情地伸展自己,撑 起一条凉爽的林荫道。我之所以 偏爱白杨树,只因它天生就是一 种根植于北方的树,懂得宽恕这 个世界对它们的磨砺。它们用枝 叶迎接风雨,再把风雨变成年轮 和脉络,扎根在城市的边缘和村 庄的角落。自小生长于北方大地 的我,是能够从它们的眉眼里找 寻到节气的影子的。在这座城市 里,节气如同一群候鸟,在它们 迁徙的途中,路过城市的上空, 看到这些矗立的白杨树,于是就 一窝蜂地扎到了它们身上,留下 独有的痕迹。
透过这些白杨树,就能清 晰地知道节气的行程。一片小小 的树叶,从新绿、淡绿到浓绿,再 渐次枯黄直至凋落,这就是节 气的实质,是时序更迭、物候变 迁,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二十四个节气,一个接着一个, 充满耐心地驻足在白杨的枝叶上 喧哗吵闹、轻吟低唱,复述着大 自然的记忆。
三
相较于此前居住的回龙观 的繁华,朱辛庄是偏僻的、荒凉 的,这里甚至找不到像样的饭店 和菜市场。于是,几乎每个周日 我都要逛一逛距此不远的沙河 早市。
北京这座城市有很多菜市 场存在并消失着。我去过很多菜 市场,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三源里 菜市场。与三源里菜市场干净整 洁并充斥着的高贵“艺术气息” 完全不同,沙河的早市充满了生 活的烟火气,犹如某个乡村的大 集,除了卖蔬菜水果、粮油调料 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日用品和 一个个小吃摊儿。如果只看市 场里面的景象,你完全想不到, 这里距离北京市中心只有30公 里。
我是在一个清晨对这个乱 糟糟的早市一见钟情的。我喜欢 逛这里,是因为经常能看到五颜 六色的时令蔬菜,西红柿、胡萝 卜、茄子、南瓜、芹菜,甚至有远 道而来的竹笋、藜蒿和蕨菜,只 要是土地里生长的、能当菜吃 的,一样不少。它们离开生长的 田野,一路经过乡村、城镇,携 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伴随着鸟 叫、蝉鸣还有菜农的欢笑声,奔 波至此。田野是它们的源头,市 民的餐桌是它们的终点,而沙河 早市,更像是一个避风的驿站。它们在这里歇一歇脚,睡一个好 觉,等待着市民与商贩的到来, 然后分乘不同的交通工具,源源 不断地流入城市的腹地。
城市里的人大都是实用主 义者,菜农摸透了他们的心思, 告诉前来买菜的人,苦瓜是清 热解毒的,胡萝卜是补充维生 素的,芹菜是降血压、血脂的, 茄子是补铁的……有时候我甚 至搞不清楚自己无意间走进的 是菜市场还是中草药市场,我 买的到底是蔬菜还是中药。我 在菜市场里胡乱地走着,只看 见各种果蔬躺在用木板搭起来 的摊位上、农用车的车厢里、马 拉的板车上,甚至是老婆婆面 前摆放的篮子里或者一块塑料 布上。它们静静地躺着,感受着 清晨的阳光和雨露,听着喧嚣 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但这 一切好像都和它们没有关系。它们依然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大概梦中又回到了它们生长的 菜园,躺在大地的怀抱中,享受 着阳光的温暖。我只得放轻脚 步,不惊扰它们的好梦。
四
时常听身边的朋友说,老了 以后就去乡下买块儿地,修几间 房子,然后养些鸡鸭,再挖一口 井,门前栽花,屋后种菜——俨 然一种厌倦红尘、退隐江湖的口 吻。
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 并没有老去,甚至还不到所谓的 中年。他们蜷缩在城市的一隅, 为自己、为家人,甚至不知道为 什么而奋斗着。那些深埋于想象 中的田园溪桥、孤村芳草和锦 里烟尘,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 偷偷钻出来,撩拨他们新添的白 发。
我时常在想,我们为之奋斗 的东西,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在生活中,我们的身份和时间不 断地被切割、瓜分,又时时刻刻 忙着收拾支离与破碎。既然万 事万物都在寻找与自己对应的 气息,寻找自己迷失的坐标,那 么我们这些城市中的迷失者,似 乎终生都在追寻一处隐秘的村 庄。这一处隐秘的地方,不是朱 辛庄,不是我在这座城市中居住 过的任何地方。它犹如桃花源一 般,是我心里最后的柔软,我把 它放大成一块无限的版图,藏着 我的过去、现在,还有不可预知 的将来。
接近深夜的时候,我走在朱 辛庄空旷的街道上,抬头望向夜 空,看着一列列地铁车灯闪耀, 匆匆驶过。它们驶去的方向,是 并不那么特别的——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