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冬腊月,生意小贩,开始往村子里招揽生意。有卖缸的桐城方岗人、有锉磨子的桐城老梅树街人、有磨剪子铲刀的安庆吴越人、有染布的望江华阳人,也有补脸盆、补鞋、补伞、配钥匙、配拉丝链、包烟筒的周边乡镇人。外地人本地人,进了村子,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生意人,凭着一张嘴,两条腿,一副货郎担,穿村走户,吃百家饭,睡千家铺,赚万家钱。声声吆喝,引得大人小孩从家里出来。凑热闹的、谈生意的,从村头拥到村尾,一时间,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笑声、孩子的打闹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虽无法与繁华热闹的安庆都市吴越街比,但古镇葛公,乡下孔村,天井小河沿,每逢腊月,是故乡最热闹的时候。
只是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声声吆喝,如炊烟袅袅,但依然停留在记忆的天空。
方岗放缸
“缸呐——缸啊——放缸啰——”卖缸的吆喝声,粗狂、浑厚、有力,那“——呐——啊——啰——”尾音绵长,像是唱着山歌,又像纤夫的号子,余音袅袅,很有韵味。 桐城方岗烧出的缸,有青龙缸,青瓷缸。缸又分大、中、小三种,大龙缸储粮装水,中龙缸装米腌菜、小瓷缸酿米酒、装年货。所以缸是故乡村里人的宝贝,家家都需要,就是贵了点。大号15块,中号10块,小号也要6块。那时候村里人很穷,聪明的方岗人,采用“放缸”的形式,将缸放到你家,让你使用,一年之中,中途收一次钱,腊月做生意顺便再收一次,两次收清,既分解了家庭困难,又建立起感情。方岗挑夫,从桐城方岗到古镇葛公,一来一回,可谓千里迢迢。爬山涉水,从江北到江南,上百斤重担,肩头红肿,磨出老茧,用双脚丈量着南北两地迢迢千里的生意路。到达故乡山村时,一身臭汗,山村没有旅馆,分散到各家各户吃饭住宿,没人嫌弃这些“臭男人”。时间一长,两地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甚至还有方岗人做了故乡的上门女婿呢。两地联姻,有了固定的落脚的地方,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方岗龙缸就是好,酿酒不酸,腌菜不臭,储水不腐,储粮不坏。说到大龙缸储粮,不由得回想起深缸捉鼠的故事。我家楼上有口大缸,小的时候,站在凳上,趴在缸沿才能见到缸底。稻谷吃完,父亲总要留两把谷子洒在缸底,缸盖留点缝,夜间,楼上淅淅索索有响动,是老鼠,父亲不许我们上楼惊扰它们,三天后,楼上“咔吧、咔嗒、嘎嚓”“吱吱、咿咿、喳喳”,各种声音交杂一起,像个歌舞大杂烩。父亲带我上楼,揭开盖。忽地,几十个大老鼠,哗啦一下像爆米花一样炸开,跳到半空又摔下来,折腾一番,然后佝偻蜷缩于缸底瑟瑟发抖。父亲说:“把猫捉上来!”,大黄猫跳入缸中,老鼠吓得四处逃窜,猫逮到一只跳上来,太刺激了,我看了好激动。大黄猫真是走了“狗屎运”,美美享受好长时间。
◎老梁染衣 “染衣啰,青染黑,白染青,黄染蓝,绿染紫,青黑蓝绿紫,染染又换新,染衣啰——” “
老梁染衣啰——老梁来了喂——出来哟——”吆喝声抑扬顿挫,亲切地像游子归来呼唤亲人的语调。吆喝声里,透着生意人的实诚和诚信。
听到吆喝声就知道华阳老梁来了,大人小孩拥到村头。老梁兄弟两结伴做生意,故乡人亲昵地叫着“大老梁”“小老梁”,都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为人憨厚朴实,见人眉开眼笑。大小老梁染衣价格公道,成人衣一件五毛,小孩衣两毛,毛孩衣看着给,穷人家的衣服干脆不收钱。到人家住宿吃饭说破天也要给钱。兄弟俩知恩图报,是个实在人,村里人没把他们当外人。
那个年代,衣服都是自己种的棉花纺线织布做成的。棉花弹成绒,绒花卷成条,绒条纺成线,绵线织成布,故乡人称之为老布,祖上叫官布。自己剪裁,自己缝合,钉上布扣,衣服便制成。
记得小时候,我也学过纺线,跟在母亲旁边穿过线、织过布,但裁剪制衣小孩是不给试的。新做的老布衣,用米汤浆过,穿在身上,浑身上下如针刺一般扎的难受,不过越穿越舒服,透气性好。
故乡的风俗,大年初一,新褂、新裤、新鞋,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新年伊始,新年新人新气象,万象更新图个好吉利。那时穷,哪来新衣。一家人,一件衣服,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小了老三穿,以此类推,到老小身上已是补丁摞补丁,缝补无数遍。缝补太多,老小不肯穿了,母亲调侃说:“南京路上好八连,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看看,你们身上衣服有没有9年?还能穿不?要向解放军叔叔学习啊。”
白色衣服,一年穿下来,青一块、紫一块、黄一块、黑一块,经过老梁一染,或一色青、或一色蓝、或一色黑。颜色一变,忽然间旧衣变成新衣。就这样,青色退了染黑,黄色退了染青,黑色退了染紫,所以,过年时人人都穿新衣裳,年年都有新气象。 老梁的生意做得好,腊月里,家家户户再穷也要把孩子的衣服染上,穿上染过的“新衣裳”,过年的喜庆都写在孩子们的脸上。
◎磨剪子戗菜刀
“磨——剪——子——嘞——戗——菜——刀。”吆喝声重复N遍,传遍每一个村落,这种吆喝最具音乐感,一字一顿、声音拖长,八分音符,动听悦耳。师傅子绛是安庆吴越人,从安庆渡口乘轮渡过来踏入江南的山水,步行七八十里路才到故乡山村。子绛个子中等,面色黧黑,穿着邋遢,五十多岁年纪,像似没人照顾的光棍汉。见人始终笑容满面。笑起来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显得格外清晰。他肩扛一条木制长凳,凳上安装一把铲刀,一块磨石,一台自制的手摇砂轮机,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他的办公地点。
平常,刀钝了,在水缸沿边蹭几下就行了。腊月里刀钝不行,切糖、切咸鱼腊肉、切红芋片、红芋角等,只有刀刃锋利,才切得欢畅。因剪子不快,全家过年新鞋,赶在三十晚上做不出来那是大事,所以磨剪子戗刀的钱人人都舍得花。
子绛师傅绝活了得,剪刀磨好后,顺手从头上拔下一根发丝,轻轻放到刀刃上一吹,一根完整的发丝从中间断开,赢得周围的观众一片喝彩。菜刀一块五,剪子一块二,无人讨价还价。子绛师傅讲行业规矩,在村口磨完刀,不能拿着刀剪送上户主门,得在原地亮着嗓子:“剪子刀子磨好嘞——戗菜刀——”户主一听立即拿着钱前来取刀剪。磨亮剪子菜刀,那是乡亲们生活的依托,更让乡亲们体味到生活的满足。
农忙时,乡亲们一头扎在田间地头,村庄里哪里找到闲人?只有闲冬腊月,生意一起来。补脸盆、补鞋、补伞、配钥匙、配拉丝链、包烟筒的,穿村走巷,有的不张嘴吆喝,敲着铜锣,打着响槤,吹着竹箫,招徕顾客。塑料盆桶一个五分,大塑料盆一个一毛,铁脸盆补眼一个三毛,脱胶鞋底一只两毛,配钥匙铜锁一毛五,铁锁五分,长拉链四毛、短拉链两毛,铜包烟筒六毛,锡包烟管四毛。补伞小洞一毛,大洞三毛,换伞骨子两块五,价格即时定,还可以讨价还价。别看这些小小的修修补补,“闲时不荒,忙时不慌”,
“闲来竹篱信步,倦看云卷云舒”,补补修修也能让生活生香。
故乡的吆喝声,是一种山乡文化的体现,也是一种乡村文化的传统,它蕴含了生意人的智慧和生活方式,通过吆喝,可以了解到乡村的生活节奏,商业形态、人际关系和浓郁的乡情年味。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城市的推进,故乡的吆喝声,像袅袅炊烟,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许多老物件都进了博物馆。
时光又滑进了岁末,我回到故乡,面对寂静沉闷的故乡时。忽而,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又仿佛从遥远的心际姗姗而来,接着,心头泛起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淡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