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与离
写下来,就好像你还在,我还能一直拥有——题记
外公走的那天是凛冬将散,喜庆团圆的腊月。
腊月二十五,阳历一月二十七,除夕前的第五天,也是我13岁生日前第12天。在人类漫长的时间史上,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但却是我与外公断代史上最不寻常的一天。
这一天之前,他还是外公,我还是外孙女;这一天之后,他飞天,我孤零。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的人生更换了景致与轨迹,一切都要不复从前。
南方本不该有那么多场雪,可这一年,却下了好多。
这也是我所在的岁月里最迟迟暖和起来的一个春节。
外公去世前三天,我坐在他的床头边。我将小时候他唱给我的戏,再唱给他听。我们聊以后,等他好了,买个轮椅,推他去院子里晒春天的太阳;我们聊将来,说等我以后赚了钱给他买最贵、最好的酒给他,给他用纯金的算盘;我们也聊以前,我在风雨桥上缠着他买零嘴,不给就抱着他的大腿坐在地上撒泼。我们聊了很多,都是开心的事情,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他时不时因为腹水呕吐的插曲掩盖过去。我们不提生病,不提离开,好像这样就可以一直都在。不提及,就好像真的可以再拥有二十年。
外公去世前一天,已经完全吃不下东西了。外婆拿来梨头,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外公吃。吃一点吐一点,可吐出来的不是梨,是乌黑的血。看得人心悸。我站在院子里,望着屋里的他们。白亮的灯光洒在这对老夫妇的身上,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他躺在床上,眼前是他用尽一生去爱护的妻子,他们待在那间住了半生的屋子里,相顾无言。他没有喊叫痛苦,永远是那么从容慈爱,我忽的想到母亲曾说过的一件趣事,外婆怀孕了,想吃梨头,她的妈妈给了她五角钱要外公买,结果外公买了给了外公的嫂嫂了,因为他的嫂嫂也怀孕了,最后奶奶自己到赶集买了梨,就不给爷爷吃了。的年轻时,家中没有太多的闲钱去享受外婆叫外公给她买梨子吃,外公不肯,有天外婆捡到了几块钱,欢欢喜喜的买了一筐梨子,买回去就藏在他自己柜子里,外公晓得了,找他讨梨子吃,外婆生气了,不给他,最后那筐梨子放烂了,外婆也不肯给他吃。外公对外婆永远都是纵容,不生气,不吵架,不打架。他真的用尽了一生去爱护她。屋前的月月红开了,明媚一点儿也不忧伤。我也只听见外婆喃喃:“从前我不肯给你梨头吃,如今给你,你却又吃不下了。”
外公去世,是凌晨。在从医院返家的路上,他到最后一刻都没能见到他的爱人,没能见到返乡高速路上的重孙。他走的太匆忙了,一切都还来不及,他甚至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外婆颤颤巍巍的从房间走出,她扑向他的遗体,半跪着在一旁放声痛哭。第一缕阳光洒在小院里,外公的月月红焉了,随他去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朵,开在枝头,晶莹剔透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露珠。那一刻,我还是看到了死神站在他生命的尽头,嘲笑着爱神的无能。小院里的家人都在流泪哭泣,明明是晨芒熹微,却硬生生给这个小院无形的蒙上了一层灰黑的布,他像是遮伤的布。在那之后的一年,没有谁敢去撕破这块无形的布,好像一揭开,所有人的伤口又会作痛。为什么这个世上的人突然走了,就是永别呢?一下子,就没了。可不可以缓一些?离世的人可不可以从每天都见变成每几天、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再变成每半年一年、五年、十年才与之相见一面?连四季更替,不都是循序渐进,缓缓变化的吗?人和人的别离,可不可以也这样呢?那该多好。这样间隔拉长的缓冲,这样循序渐进的消失,这样,至少还来得及告别。
第二天,开吊。我好像变得麻木,不知道哭了多少日夜。休息的时候看着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宾客,长辈忙不开了就招待他们,或就在那发呆。一闲下来呢,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就会汹涌而出,又开始哭。眼泪好似都快流干了。可有什么用呢?水还能喝,泪咸得慌,半点都不值钱。外公的离开对于许多人来说,只不过他们参加了一场葬礼,吃了一场豆腐,叹的一声惋惜,留下一句道别和安慰,但对于我来说,那是整个童年的坍塌。记得有一部电影中说''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40岁之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我想,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13岁之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家人们聚在一起,我还是最小的小九,还是被长辈们宠着,哥哥姐姐惯着的小孩子。而13岁往后,外公不在了,那样的日子成了一种奢望。我也许是要步入夏天了吧?我要一个人迎来热烈漫长而孤独的夏日,往后再也没有你为我轻摇蒲扇驱暑的夏天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再次走进你的房间,床头柜上仍然摆着那天你还没吃完的梨头,我无声的哭着,并不相信你就这样离开了我。我忆起小时候很喜欢吃梨头,所以你每次从幼儿园接我回去,总会买上一些。那时候的你身体康健,总爱穿一身板正的中山装,不常剃眉毛,长长的,笑起来一颤一颤的,你的五官很好看,岁月留给你的只有从容和慈祥。那时候,你好像无所不能。你是第一个让我知道梨头可以蒸着吃,煮水喝,杨薯除了生吃,还可以和着糟辣子炒了吃,打汤吃……到了要吃饭的时候,我们祖孙俩搬着两个小木凳,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吃。这是独属我们之间的默契,从不告诉妈妈哩!外公这一生都很节俭,总舍不得花钱,对我却是一度纵容。但有一件事,你从未退让过。我嘴叼,吃什么水果都要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才肯吃,面对梨子,我自然也要给他进行大改造,但你不允许我这样做,你的声音好像还在我的耳畔回响“妹妹啊,梨头没能分开恰,分梨分梨,不就成了分离嘛?乖啊!”我这一生从未与你分食过梨,怎么到头来还是与你分离了呢?你这说的,有问题啊,真想跟你再闹一闹,没机会了啊。
将爷爷送上山的那一天,奇了怪了。凌晨,原本暖和起来的冬日,忽地飘起漫天大雪。上天也在为他叹息,是吗?道士说不能回头,不能哭。我就只能向前看。这几天之内,我像是转了性了,原本乖张娇纵的脾气好似一下被磨平了,成长果真是在一瞬间,是吗?我不再怕泥泞弄脏我的衣裳,不再怕风雪刺痛我的肌肤,也不再埋怨山路难走。我像他的信徒,虔诚地跪了一路,只是求他往生,永生。老人说该烧的烧,所以我们将能烧给外公的衣裤鞋帽都烧了,入泥入土,极少的物件留了下来。有他生前最爱的几把算盘,还有他常穿的仙风道骨的里衣。更多的东西我偷偷留了下来,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我的一举一动,我将它们藏到我的心房里,发肤里,灵魂里。
爷啊,你去了风中,再无音讯;我留在月下,再无团圆。
从此你在清风,我在明月,便是清明。我和家人们仍留在故乡,只是再也回不去故乡了。
后来的大半年里,我都缓不过神,也不敢提外公,因为我知道妈妈、姨妈、奶奶比我更难受,我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哭,她哭,大家哭,如果我也哭的话,家里就没人安慰他们了。后来又到吃梨头的季节,我又买了梨头,绷着的那根弦,好似再也绷不住。我好像大梦初醒,才晃神他成了念想里的人,照片里的人,回忆里的人,云上的人;而我成了烧纸的人,架筷子的人,献花的人,被遗弃的人,会突然悲伤的人,再也没有外公可叫的风雪夜归人。被留在凡间的人,永远无法与故人的灵魂彼此触摸或言语,这是无奈,是敬畏,是隔断,也是长恨。可不管怎样,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尝试过让自己忘记这件事,可我发现做不到。与其逼着自己忘却这些伤痛,我更想带着它,带着这未完成的爱与道别,好好活下去。不是走出来,而是走下去。唯爱不死。任凭这爱,我可以继续走下去,走到更远的地方,我想我终于将他,这世上曾深切爱我的这个人,永远的留在了岁月里。好在这一年,时间教会了我如何接受它,如何习惯带着它走下去。看,现在我都能写下来了,不再是提都不能提,想都不敢想。
人生就像是坐在一面窗前赏景,不变的是眼前的框架,来往的人就是不同亮度色彩的云。一个人独自在夜里等日出,有时阳光明媚,有时阴雨绵绵,有时雷雨交加,狂风呼啸。只能等着,看着。看来者是惊艳我一段时间还是暗沉我一段时间。我想,外公这片云,大抵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盛大,最热烈,最纯真且难以忘却的。它没有飘走,只是留在我的记忆里,永生。
外公这一生不肯对自己好一点,他将所有的光热都给了他的妻子,女儿们,家人们。很多时候,甚至连我也忘了待他再好一点。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祖孙俩,多庆幸我是我,你是你;多庆幸我是你疼爱的外孙女,你是我最爱重的外祖父;多庆幸,我会活的越来越像你,而你会活在我的思念里。
最后一行,只此一句:谨以此文,献给在云上的我深爱的外祖父。
后记
因为记忆太汹涌,它们会时刻淹没我,然后又迅疾抽离,让我怅然若失。也因为记忆到底是个不可靠的东西,点一滴慢慢淡却。我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会遗忘。书写下来之后,就好像可以一直拥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