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命运似乎被一条神秘的线牵着,躲不开终会遇到的人,绕不过终究要走的路,避不了终会发生的事情。人生的终点似乎并不远,我们也知道终点就在那里,却依然沉溺在各色风景中,演绎着或悲、或喜、或苦、或乐,不可预期的故事。
《红楼梦》早早把人物的命运结局告诉读者,高深的曹公善设谜局,或诗词、或对联、或谜语、或酒令、或歌舞,人物的命运隐在其中,需要在千里伏脉中找出隐约可见的点,串成时有时无的线,再连成朦胧莫测的片,即从一维联想到二维,再重构成三维,才能找到人物完整轨迹,看清人物命运,而原小说结局的散失使这一过程更为艰难。但曹公不欺人,沿着隐约的线索,可看到活灵活现的人物就在那里,只是我们被黄沙迷了眼,找错了方向。
第五回的判词和红楼梦曲是在告诉读者大观园女儿的命运,说是暗示,几近明示,过程不清楚,但结局很是明了。而隐在诗词、歌赋、谜语、酒令中的线索实在需要深究,那是对命运的慨叹。
第二十二回元宵节,元妃从宫中送出谜语,大家来了兴致,纷纷出谜猜谜。而谜底,有点像江湖先生算命中的测字,给出了命运和结局。
首先是贾母,她的谜语是“猴子身轻站树梢”,猴子站在树梢上,树倒了呢?自然是“猢狲散”。老人是家族凝聚的焦点核心,贾母在,贾府还有长者,大家彼此彼此大家是一家人,贾母不在,串起贾府众子弟的线就断了,族中人就变成有血缘关系的旁支侧脉,即使家族不败落,人心也散了。何况贾府获罪,生存的根基尽数毁灭,本来就各存心思的族中人变成散沙,各奔各的前程,各寻各的生活,贾府作为四大家族之一,散了,不存在了。这个谜语由贾母说出,合适。
元春的谜语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对,是炮竹,它的辉煌只在霎那间,之后便化为灰,碾作尘,消失无踪。这是元春的命运,她给家族带来了荣耀,尤其是省亲时,传说中的极尽荣华来到了民间路、贵族宅,来到了贾家,“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又借慕“荣华富贵”入凡间的石头之口道出这冲破天际的荣耀繁华:“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贫穷限制人的想象力,穷人见到富贵容易被震憾,凄凉过的石头被震憾倒也不足为奇。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身在富贵中应不觉富贵,但身在皇宫中的元春也被震撼了,她“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这就是真富贵了。当贾家衰落后,石头应也有一番感受,他从凄凉的大荒山到昌明隆盛的贾家,再入归空之境,这样的经历应有怎样的文字?可叹曹公不假年,空留想象在人间。
元春带给贾家短暂的辉煌,自己早逝,之后的贾家步入衰败,元春再也无力眷顾家族。如元春还在,贾家的辉煌或许还将持续,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始于她也终于她,这个谜语非她莫属。
迎春的谜底是算盘: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迎春最不善算计,她是命运待我如何我便如何,只服从,不抗争。她的首饰“攒珠累丝金凤”被乳母典当,她的态度是还就还,不还也随她去;乳母赌博获罪,其家人在她面前与丫鬟吵得不可开交,她拿了本《太上感应篇》入定般地看,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她是那种无论你是我什么人,犯了错与我何干?我不去追究你,但也绝不护着你;拿了我的东西,还了我就要,不还,拿去好了;冒犯我?这样不好,但我没办法,也许有一天你会良心发现,没良心?好吧,就这样,日子总能过下去。过不下去怎么办?不知道啊。黛玉说她:“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 又如何裁治他们。”她的回答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这些男人是谁?她能接触到的男性自然只有贾家人,这是诛心之语,带着对贾家男人的蔑视和无奈。
迎春的日子就像不识数之人拨打的算盘,越拨越乱,乱到极致只能崩盘。何况她遇到的还是孙绍祖,那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只把她“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探春的谜底是风筝: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探春是化解尴尬的高手,贾家媳妇不能顶撞婆婆,受到委屈自是不能辩解,这时的探春往往垒起台阶、给足面子,让大家重归祥和。但探春化解的是别人的尴尬,自己的尴尬难以化解,她是庶出,有赵姨娘那样的母亲和贾环那样的弟弟。赵姨娘市俗、自私,令人生厌的品质她一样没落下,至于相貌如何作者没交代,应该是美的吧,但浅薄的美得不到尊重,就连贾府奴婢对她也多是鄙视。高洁的探春躲无可躲,尽管她口上说着只认老太太(贾母)、太太(王夫人),但避不开赵姨娘和贾环的“嘈聒”,虽不一定情愿,到底是割舍不断的血脉,她对亲生母亲也是有温情的。远嫁让她远离了家族的是非,也远离了家族的庇护,看看贾家和王家对薛家的维护就知道家族间的互助互益多重要了,还好她有能力保护自己。
探春有着一流的管家才能,她的远嫁是贾家的损失。探春不像王熙凤那样自私,她有胸怀全族的气量,以公心管家。所以脂批说:“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但风筝是漂泊之物,她命该如此。
惜春的谜底是庙中海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惜春出家在书中有多处线索。第七回,周瑞家的给她送来薛姨妈的礼物:宫花。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第七十四回,她的丫鬟入画因为藏了哥哥的东西违了家法,惜春赶她走,尤氏反对,两人拌嘴,惜春说:状元榜眼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说:“……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说:“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惜春的玩伴多是小尼姑,她生于富贵,却似乎没有融入贾家,她入的是佛家。
惜春的父亲是在道观中烧汞炼丹的贾敬,对她无暇顾及,母亲逝去,哥哥贾珍哪会想得起她来,嫂子尤氏的生活亦是一团乱麻,贾母也并不是她的亲祖母,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她年龄最小,却没受到过宠爱。她陷在漩涡中独自面对各种矛盾,大概只有佛门才能让她有安宁之感。
四姐妹的谜底没有丝毫的幸福迹象,所以贾政烦闷、悲戚:“娘娘所作炮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他又看了宝钗的谜语: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对,是更香。这个谜语简直就是宝钗婚后生活的记录片,白天弹琴无人听,夜晚入眠无人伴,焦首朝朝暮暮,煎心日日年年。黛玉的还泪虽有更多的哀伤,却不乏从容。而宝钗是煎熬,尽管她安分随时,但终究也有不淡定之时。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贾政从谜语中觉察到了贾府的危机,也难怪打宝玉时下手极重,贾府都危了,你还四处惹事,不打行吗?
值得注意的是贾政看了贾府四姐妹的谜语之后,关注的是宝钗,大有深意。他对黛玉的命运没太留意,只把她当成外甥女,没想让她成为贾家人,贾政心中早有人选。他虽然看重林如海,但斯者已逝,王子腾的分量更重,从这个角度来讲,宝钗的金玉姻缘有家族亲戚做支撑,她有优势。
人物命运的线索不仅限于谜语,也埋在了吃喝玩乐中。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怡红院开夜宴,大家抽签喝酒,签词隐含了太多的内容。
宝钗第一个抽签,她抽到“艳冠群芳”的牡丹花,看宝钗抽到此签,众人说:“你也原配牡丹花。”“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的宝钗是封建社会女性的典范,被比作牡丹很是恰当。
她的签词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曾在两首诗中出现过,一是唐朝诗人罗隐的《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韩弘是唐朝宪宗元和年间(806—820)中书令,晚年住在长安永崇里时,命人砍去院中牡丹,说:“我岂能效仿儿女辈人!”故有“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唐]罗隐《牡丹花》)。撇开其他,就诗论诗,是说牡丹不是无故随东风飘落,似乎是红色花瓣高卷承不住春之重吧,如它懂人语能交流自是倾国倾城,即便无情也是动人的,芍药好看只能做它的近侍,芙蓉美丽又怎能与它相提并论?可惜韩令功成后竟辜负这秾华美眷。
这里把宝钗比做牡丹,看懂了吧?艳冠群芳的牡丹被弃了,被谁弃了?宝玉。宝钗不解宝玉之语,宝玉要醉死温柔乡,宝钗要宝玉为富贵梦奋斗,宝钗的冷香丸打造不出有热度的温柔乡,宝玉本在富贵中又何需艰苦奋斗?失了富贵呢?已没有奋斗的心境,更没有奋斗的能力。与宝钗更是话不投机,沉默?解除不了痛苦,走还不行吗?宝玉走得绝决,走得义无反顾,能给你个背影就不错了。
这句还出现在宋朝秦观的《南乡子·妙手写徽真》中: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写的虽然不是牡丹,但亦是相思愁绪,尤其是“谁记当年翠黛颦”有黛玉的两个字,黛玉的“黛”和颦儿的“颦”,这也许是宝钗的心声,谁还会记得当年,宝玉你也会忘掉黛、颦的。徽真是唐代倡女崔徽,画上的崔徽不能有情,但却动人,动人是动人,可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空惆怅吧。
宝钗抽签后,芳官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这是明朝汤显祖《邯郸记》里《度世》一节,天门没有扫花人,何仙姑暂时代岗,但仙姑可不能长时间扫花,于是吕洞宾到凡间找有缘人来天门,这是何仙姑送别时的唱词,本意是让吕洞宾早一些渡个有缘人来天门扫花,她好去瑶池赴西王母蟠桃宴。
芳官没有判词,难以判断这段词与她的关系,只是她最终出家,是不是那个有缘人呢?《邯郸记》在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出现过,是她点的四出戏之一:《邯郸记·仙缘》,讲的是吕洞宾下凡寻找扫花人遇到卢生,但卢生贪恋凡尘,吕洞宾送他一枕,卢生做了黄梁一梦,终于大悟,跟吕洞宾到天门扫花。这就有趣了,何仙姑贪恋蟠桃宴,卢生贪恋红尘,只有他舍了红尘去扫花,替了扫花的何仙姑,才能成全何仙姑的蟠桃宴,而卢生舍的是什么呢?又一个纠缠不清的故事。但这里的离尘、送别、有盼归、有度化,连着几个人的命运。
探春抽的是“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这源自唐朝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得贵婿的探春自然得天之雨露,日之光辉,灯谜预示她要远嫁,这里说她要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说出了探春的富贵命,只是远离家乡亲人的富贵真能带来幸福吗?元春省亲,与贾母、王夫人三人呜咽对泪时,元春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道尽了做皇妃之苦,探春的“富贵命”,也浸着心酸。
紧接着是李纨的“霜晓寒姿”四字,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这句源自宋朝王淇的《梅》: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林和靖是北宋诗人,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他《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
本来纯净的梅花安安静静地居于竹篱茅舍,可来了林和靖,娶梅为妻,还“不辞日日旁边立,长愿年年末上看”([宋]林逋《梅花二首·其一》),扰乱人心啊。李纨真的心如止水吗?
史湘云抽到的是“香梦沉酣”四字,诗道:
“只恐夜深花睡去。”
这句出自宋朝苏轼《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东风袅袅、春意暖暖,花朦胧、香朦胧、月朦胧,只是月转而去,静夜中花会不会睡去?不会不会,有红烛高照,如阳光般璀璨,一定会盛开的。像不像“乐中悲”的湘云?身为孤儿,缺乏关爱,月光都绕着走,没关系,咱自带霁月清风,只要有亮,都是阳光,给点阳光就灿烂,还愁花不开,月不明?
之后是麝月的“韶华胜极”,她的诗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这是宋朝王淇的 《春暮游小园》中的一句: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梅花开完海棠艳,当荼蘼花开的时候春天的花尽数凋零,酸枣树的叶子爬上莓墙了。韶华胜极之后是衰败,诸芳落尽,麝月是最后留在宝玉身边的人。所以宝玉看到后忙将签藏了,他到底不是凡人,还是识破了天机。
香菱抽到的是“联春绕瑞”,上面写着一句诗:
“连理枝头花正开。”
全诗是宋朝朱淑贞的《落花》: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花开成双,却有风雨相妒,吹散落红点缀翠苔,愿青帝不走使花常开,但青帝不常驻,花必落,红必凋。香菱改成“秋菱”,已露枯萎之象。如果没有夏金桂,香菱是否会得到薛蟠的爱?是否会有个好点的结局?第四十七回,薛蟠调戏柳湘莲被暴打,“香菱哭得眼睛肿了”;第六十二回,香菱与荳官、芳官、蕊官等斗草时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所以香菱也有过短暂的温暖时刻,薛蟠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在女孩儿身上也是有功夫的。第三十五回,薛蟠与宝钗吵完架的第二天,看母亲、妹妹伤心,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又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一副多情公子模样,可以想象对香菱好时应该也是情浓意浓。只他不是长性之人,夏金桂来了,也是个美貌的,便把香菱丢在脑后任夏金桂蹂躏,虐中施暴,致使香魂返故乡。
大家最好奇的应该是黛玉吧?她的签上是“风露清愁”四字,一句旧诗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句出自宋朝欧阳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还出现在元朝高明的《金络索挂梧桐·咏别》中:
“羞看镜里花,憔悴难禁架,耽阁眉儿淡了教谁画?
“最苦魂梦飞绕天涯,须信流年鬓有华。
“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无人处,盈盈珠泪偷弹洒琵琶。
“恨那时错认冤家,说尽了痴心话。
“一杯别酒阑,三唱阳关罢,万里云山两下相牵畦。
“念奴半点情与伊家,分付些儿莫记差:
“不如收拾闲风月,再休惹朱雀桥边野草化。
“无人把,萋萋芳草随君到天涯。准备着夜雨梧桐,和泪点常飘洒。”
这里也有“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秉绝代风姿的林黛玉是苦命人啊,可是怨谁呢,谁也不怨,命该如此,认了吧。王昭君因不肯贿赂画工而远嫁,世俗社会需遵从世俗规则,黛玉不在仙境,做不到一点仙露就能使草化成人,凡尘世间需要家族的财力、精力、能力做支撑,木石之盟的神仙境界还是回仙界再谈,你要的心灵伴侣还是等到大家都讲精神追求的时候再说吧。
之后是袭人,她抽的签有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道:
“桃红又是一年春。”
源自宋朝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大家一定还记得《桃花源记》,如同找到了世外桃源避秦乱,袭人在贾府败落后还有安稳的生活,她真的是命好,守宝玉不住后嫁了蒋玉涵,继续着她的贤德,跟娇杏一样,她也是《红楼梦》中少有的幸运之人。她的结局又一次体现了无常,她最有可能与宝玉厮守终生,却最终让位给了麝月,而她等到了蒋玉涵,那是她的桃红又一春。
抽签是被动的,而写出来的诗词却是个人的主观表达。第七十回,湘云偶填的柳絮词,引得众人迫不急待地将自己的命运告诉读者。
湘云的《如梦令·柳絮》是这样写的:
“岂是绣绒残吐,
“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
“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别去。”
到底是湘云,对春的留恋都带着俏皮,我们看到漫天飞舞的柳絮扑向半卷的门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拈住,旁有春燕、杜鹃欢歌漫舞,这样的美好该永恒,即使春留不住,那就让画面留住吧,不在现实中也在记忆中。但记忆中的美好伴着温馨,更伴着现实的残酷,湘云的生命中有过幸福,但转瞬即逝,没能配得上她的宽宏大量霁月清风。
探春写的是《南柯子·空挂纤纤缕》:
“空挂纤纤缕,
“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探春总也脱不开别离,她的柳丝空垂,留也留不住,绾也绾不牢,只能随风飘,随水流。探春是豁达的,她有能力处理复杂矛盾,顾及别人、保全自己,东西南北各分离又怎样?随他去。
妙的是宝玉提笔而续: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
“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探春说南北西东各分离?随他去好了,宝玉说,去就去吧,别可惜、别叹息,管他千变万化,我自有丘壑在胸,晚春时节了,再见花红也是明年的事。严格来说接的并不是很顺畅,且有些自我矛盾,如果说让别人安心,应说还有明年呢,怕什么?明年会再来。却说纵是到明年春天,还有一年时间呢。他在说什么?明年春天又会怎样?比今年好?所谓物换人非,明春不与今年同,似乎在安慰谁“别担心,还有时间,会有转机”,一切还来得及,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把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词联系起来看就明白,探春所隐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远嫁,还有宝玉和黛玉的分离,宝玉的续词就合理了。
看黛玉的《唐多令·柳絮》: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毬。
“飘泊亦如人命薄,
“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
“凭尔去,忍淹留。”
百花洲是吴王夫差与西施泛舟游乐的地方,燕子楼在江苏省徐州市,相传为唐贞元(785—805)时尚书张建封为爱妾关盼盼所建居所,张建封去世后,关盼盼独居于此。都是情伤之地。“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幽怨哀伤铺天盖地,这是她对着宝玉啜泣:“你已经把我放弃了,不挽留、不阻拦,任我漂泊无依随风而逝。”
宝钗认为偏要把柳絮说好了,才不落套,看她的《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飞舞的柳絮也是春天才有的景象呀,欣赏就是了,哪里有哀伤?还随水逝、委芳尘,不存在,聚也好分也罢,还不是千丝万缕地挂在那里,随他去好了。无根?正好无羁绊,借着东风可直上九霄。
在宝钗眼中哪有什么伤春悲秋,春风是力,正好借来一用,没有东风还上不了天呢;秋风肃杀,可杀不到我,能杀到谁?到时您看呗。
宝钗的柳絮舞在白玉堂前,是富贵,看到的是蜂团蝶阵的热闹场面,黛玉的柳絮漂在百花洲、燕子楼,是伤情的场所;宝钗说东风是我成功的助力,黛玉说东风带走春红,也带走了我,而你居然忍心看我离去。这时候宝玉会说什么?“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什么意思?他在对黛玉说:“别难过、别哀伤,我不会让你走,我会留下你,现在的局面不是结局,我们还有时间,我有办法翻盘,信我。”
所以这时,宝玉的姻缘已有明确说法,只是还没有给出一个仪式。才有了宝钗的志得意满、黛玉的绝望哀怨、宝玉的强弩之末,尽管宝玉没有放弃,但由不得他,结局已经在那里了。
宝钗、黛玉等都是局中人,宝琴不是,虽然她似乎得了贾母的青睐,只是一堵挡风的墙罢了,她站在局外看局内,看她的《西江月·柳絮》: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三春”指什么?看贾府姐妹判词:
元春: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虎兕相逢大梦归。”
惜春:
“堪破三春景不长,
“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旁。”
红楼梦曲《虚花悟》对应惜春: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时说过: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三春争及初春景”,贾家姐妹中元春行大,为什么是“三春”而不是“四春”?一是元春、迎春、探春三姐妹是荣府人,惜春是宁府人;二是惜春年幼,是大观园姐妹中最小的,三春去后她才成年。“堪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这是惜春的口吻,她与三个姐姐的命运同轨,她看着姐姐们嫁人,嫁入皇宫的皇妃大姐姐元春不得见;远嫁的王妃三姐姐探春不得见,只能见到嫁入孙府的二姐姐迎春,却更让人哀伤。她看着姐姐们陨落,知道接下来是自己,姐姐们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命运,她看到了结局,三春过后诸芳尽,凋零就在眼前,她没得选。
“明月梅花一梦”源于唐代柳宗元的传奇小说《龙城录》。隋朝开皇年间(581—600)赵师雄迁居罗浮,一日天寒日暮,一行人在松林间的酒肆旁休息,有一女子淡妆素服出来迎接他,夜色笼罩下,残雪对着月色,赵师雄与之交谈,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清丽,就扣酒家门,与她共饮数杯,后酒醉入寝。醒后发现在大梅花树下,即“明月梅花一梦”。
这里宝琴是旁观者,她从贾府之外看贾府,看到的就不仅仅是贾府,而是末世中的人世间,所以说“江南江北一般同”,东风远、春红尽,逝去的春带着离人的泪,点点泪带着重重恨,所以“偏是离人恨重”。
《红楼梦》有多个视角讲述贾府的故事,仙界的有一僧一道、警幻仙子、通灵宝玉,人间的有冷子兴、贾雨村,贾府有贾政、秦可卿,这里是薛宝琴,她旁观着姐妹们:“谁还没个梦想了。”宝钗的婚姻梦,黛玉的爱情梦,探春的事业梦。只是贾府姐妹的梦想真的只是梦,最终是万境归空,天下莫不如此。
作者怕诗词、谜语的力量不够,就用现场来解说了。评完柳絮词,大家放起了风筝,那可不仅仅是风筝,那是探春的姻缘和宝、黛的绝望。来看黛玉对风筝的不舍:
黛玉要放手里的风筝时笑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再展眼便不见了。……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
黛玉确实不是小气之人,第二十六回,宝玉的丫鬟佳惠送茶叶给黛玉,可巧贾母差人给黛玉送钱,黛玉抓了两把数都没数就给了她,也不知多少。但何以对一个本就应当放走的风筝恋恋不舍呢?说的吉利是把病根带走,可黛玉的病根是胎里带来的,除了出家治无可治,又哪能带走呢?走的不是风筝,不是病根,是她的命,宝玉很懂,于是追随而去。探春的风筝带着喜字成双而去,黛玉的风筝独自飘去无人处,不知追随而去的宝玉能否找到林妹妹?
风筝本就是探春的本命,她的风筝很是有趣。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一个伴着响鞭的门扇大的喜字,带走了两个凤凰,这不就是办喜事的镜头吗?只是喜字远去了,喜事也没有留在贾家,探春走了,走得很远。探春的远嫁给大观园女孩儿们的哀伤又蒙上了悲凉。
女孩子的命运就这样在诗词、歌赋、游戏玩笑中一点一点展露,大多时候无觉、无知,但情绪、心境的变化亦是命运的轨迹,她们一点一点耗着自己的心、血、泪,一步一步走近终点,在末世中走向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