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又叫“望春兰”,这是我在张爱玲作品里知道的。
前年,我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如鲁迅先生所说:一棵是玉兰,另一棵也是玉兰。
刚刚大学毕业时,单位的集体宿舍就在天安门附近,正义路上的一栋灰楼里,走到天安门广场也就十几分钟。每天下班后,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沿着正义路往北走,一路走走停停,正义路上面林荫茂盛,灰石地砖横横竖竖,我喜欢穿着高跟鞋踩在上面的感觉,咯噔咯噔的。夕阳穿过楼群,树影婆娑,晃着我们年轻的脸,那是我们最好的芳华。
穿过长安街,向西一拐,就到了天安门城墙下。有时候他骑自行车带着我,春夏秋冬,这是我们最多的去处。
我最喜欢春天的时候。早春时节,天安门西边的红墙外白玉兰盛开了,高高长长的红墙,庄严持重,好像看不到尽头,衬托着一树又一树雪白的玉兰花,那情形,就好像红色的城墙在讲述古老的传说,白色的玉兰是一个年轻的知己,来屏息倾听。这时候的夕阳更像远古的夕阳了,玉兰则像刚刚登场的主角,暗香浮动,晚风习习,我感到这世上没有更好的景物能够比照出这鲜明的经纬——古意与当下,瞬间感到人的卑微和渺小,但是那时我们太年轻,自然有着蓬勃的玉兰树一样的骄傲和挺拔。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到了第三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那些挂满枝头的白玉兰就像一樽樽盛满美酒的酒杯,礼赞着我们的青春锦年。
幸运的是第一个家还是在正义路上,那个灰楼的集体宿舍里,早春时节,我们依然可以去看玉兰花。有时候头一天晚上还没开花,但是第二天,仿佛一夜之间,玉兰花在夜幕中悄然苏醒,猝不及防地开放了。我高兴地站在树下,闻着若有若无的暗香,欣赏它独有的卓群气质,玉兰树形高大,俊逸优美却不娇媚,让人仰视、感叹,加上无奈——这世界上就有这样的孑然独立,就有这样的不染尘埃,你能奈何?
慢慢的,一年又一年,眼看那些玉兰树越长越高,越来越茂盛,花苞越来越多,越来越沉,好像把我的年纪也装进花苞里了似的,它沉甸甸的,我的年纪也开始沉甸甸起来。那21岁最初的光景,好像都被它装进去了,花朵尽收,片叶不留。到31岁,家已经搬到了城南;那年早春,去看玉兰花的我,肚子里面已经孕育了两个小生命;等到41岁,北京城的东南西北,我们已然都客居过了,我们的一双小儿,一天天长成大小伙子了。蓦然回首,发现如今的我已经比51岁又疏远了好些个年头。
家,越搬越远,竟然搬到郊外了。
邻居婆婆劝我不要种玉兰树,她说那个树没意思啊,顶多开花10天就败了,你看看谁家种这个?可我就是喜欢呢!我不去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再说玉兰也不是为讨别人喜欢而生长的,否则它就不会只有10天的花期了,它若热热闹闹开上100天,我也觉得无趣了。况且,能盛开一辈子的花是花吗?除非是塑料花,难怪上帝都没有给人世间这个红利。花无常开,人无永生,这个世界才有了无常,才有了趣味。
种树时节,偏偏已经过了玉兰的花期,这家伙开花实在太早了,在百花还在酝酿期时,它已经风卷残云地收拾了残局,犹如昙花一现。我跟卖树的人说,我只要白色的玉兰,不要紫的,也不要黄的。他说花已经谢了,无法判断是不是白色的,我说那怎么办?他说先种上这两棵,等明年花开了才能知道,如果不是白玉兰,我给你换。
那一年北京的冬天很冷,我头一年春天种的石榴和葡萄都冻死了,我以为这两棵玉兰也一定活不成了,因为其中一棵的大半边树枝已经冻死了,我有点小布尔乔亚似的难过,事实上我早已经过了期期艾艾的年纪,但是这棵树着实让我动了恻隐之心——一棵树的成长实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精心服侍了它一年,就像《红楼梦》里神瑛侍者贾宝玉,每天以甘露浇灌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那绛珠草就是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的林黛玉,深受甘露之惠的林黛玉重情重义却无以为报,只得来到现世整日以泪水相还。
草木有情,何况人乎?人与树木,也是会结缘的。
果然,这小小的半残的树,不负春光不负我,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更没想到的是,这半棵树居然结满了花苞,而且饱满的程度丝毫不输那棵没有受伤的同族,它顽强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我抬头看看这不太高的不对称的半缺的枝桠,心疼地拍了拍它的树干,我想它是能够会意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春风从山那边吹过来,我又多了另一方面的担心:如果不是白玉兰呢?如果是紫色的黄色的怎么办?我能舍得拔掉它们换了吗?每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下楼去看看它们,当第一颗花苞展开时,我欣喜地看到探出头的洁白的花叶了。花开时节,这一棵加半棵玉兰树给了我莫大惊喜,大朵大朵的花开得舒展,富有激情,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花瓣里面的花蕊,纤细明亮,楚楚动人,它们就像人的神经,上帝赐予人们多么丰富敏感的神经,花蕊就有多么细致的缠绵多情。
渐渐地我爱上了玉兰,准确说是白玉兰,我甚至有点偏心了,对其他的树木敷衍了事,总是专注于白玉兰。于是我就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算是一个古典诗词爱好者了,但是我所接触过的诗词中,尤其是唐诗宋词,那些诗圣诗仙流传下来的著名诗词里,居然没有一首是写白玉兰的。
人们最常引用的“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出自明代睦石的《玉兰》。睦石在我们的语文课本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也不是耳熟能详的诗人,但是这两句描写,比较像玉兰的品质,道出玉兰有点清高落寞的味道;明代诗人丁雄飞“皓月在怀,和风在袖,夜悄无人时,发宝瑟声”,只是意境描述,词语平平,并不觉其高深;清代朱廷钟《满庭芳·玉兰》:“自爱临风皎皎,笑溱洧、芍药纷遗。藐姑射,肌肤凝雪,烟雨画楼西。开齐,还也未,绵苞乍褪,鹤翅初披。”倒是有趣,形象生动,尤其是“绵苞乍褪,鹤翅初披”,形容刚刚褪去绵苞的玉兰,像刚刚长出翅膀的仙鹤,构思奇巧,如入其境,但是其他几句,仍似未脱艳俗之窠臼。
清朝诗人赵执信所作《大风惜玉兰花》:“池烟径柳漫黄埃,苦为辛夷酹一杯。如此高花白于雪,年年偏是斗风开。”写出了玉兰如雪的高洁,其中“斗风”是点睛之笔,玉兰迎风而立、孤傲不惧的内质跃然纸上,我很喜欢。明代张茂吴的“但有一枝堪比玉,何须九畹始征兰”这两句以递进结构,进一步奠定了玉兰遗世独立之气节,一扫清洁纯净之美,愈发大方,有骨气。
宋代赵文《扫花游(李仁山别墅)》更有意思了:“结庐胜境,似旧日曾游,玉连佳处。万花织组。爱回廊宛转,楚腰束素。度密穿青,上有燕支万树。探梅去。正竹外一枝,春意如许。奇绝盘谷序。更碧皱沿堤,绮霏承宇。柳桥花坞。问何人解有,玉兰能赋。老子婆娑,长与春风作主。彩衣舞。看人间,落花飞絮。”前面大量词汇的铺陈,娓娓道来春意盎然之中玉兰的千姿百态,直到“问何人解有,玉兰能赋”,一语破出玉兰的诗意,从而引出“老子婆娑,长与春风作主”的潇洒不羁和风流倜傥,最后看人间的落花飞絮则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省察和了悟。真是一曲荡气回肠的玉兰之歌。
明代画家书法家文徵明的《玉兰》是一首比较有名的七律:“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据说这首诗的手迹在苏州的拙政园,笔锋迥异不凡,只是道听途说,我没有考证过。纵观其诗,我觉得其中“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为最好,颇有唐诗遗风,又觉很像《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意。
然而,纵观这些诗词,并没有拍案叫绝的名句,既无写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神来之笔,也无“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千古绝唱。难道是因为玉兰来去匆匆,生命的绚烂过于短暂,继而萧萧地流落而让人感觉生命薄凉,才使得诗人们纷纷避之不及?
我纵然再为玉兰鸣不平,却也写不出比这些更好的诗句来,再评下去就有眼高手低之嫌。我只有老老实实地享受眼前玉兰之美,才不算暴殄天物。
如果能静下心来慢慢品味,会发现玉兰其实别有风致:它树冠宽阔,枝叶繁茂,与众不同的是,它先开花后长叶。玉兰盛开时,花朵都在枝梢开放,一个树枝一朵花,花开九瓣,外形很像莲花,出污泥而不染,花白如玉,吐气如兰,这一点有如品质高洁的爱人。远远望去,一朵朵玉兰又像一尊尊充满仪式感的酒杯,列队巡礼,颔首迎宾,满树满枝晶莹皎洁,姿态俊逸白光耀眼。它们如此风姿灿烂招摇过市,十天以后,花自飘零,落英满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妙韵天成。
我种的玉兰自去年春天花落之后,树上长满了绿叶,当初我不太懂得它的品性,以为秋去春来,它自然在花开花谢罢了。然而就在秋日的一天,我突然发现它枝头长满了小花苞,有点淡淡的绿色,毛茸茸的非常可爱。我以为看错了,怎么会在秋天长出花苞呢?但是它们又是实实在在地挂在那里。那时秋天的山已经泛黄了,满园的落叶在风中飘来飘去,举目望去皆是秋意,难道此刻的玉兰,就已经开始望春了么?
今年年初,下了一场大雪,我在北京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把那一片竹子都压弯了。大雪把屋前的小路填满了,它们几乎要闯进屋子里来作客了,夜晚的时候,雪夜把玉兰树照得雪亮,那一个个花苞像一支支毛笔尖,有点书生意气地傲立枝头。第二天起床时发现,大雪封门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太担心玉兰,因为我有些知道它的品性了,玉兰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望春花,每年初春,只要玉兰花开,就代表不会再有冰冻了,就说明春天真正地到来了。所以,如果它能扛过这场大雪,春天就一定伴着它的盛开如期而至。
我说,等春天来了,我还想去天安门城墙外看玉兰花。那个当年21岁的男孩子,现在已经鬓发星星点点泛白了,他依然兴致勃勃要陪我去看玉兰花,可是我的左腿经历了一次大手术之后,走路最多不能超过1000米,再远就痛得举步维艰,更不可能像当年一样在长安街散步了。那个曾经穿着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的姑娘是我吗?记忆好像变成了梦境,梦境又变得似有似无。现在我所有的鞋子都是平底的,幸存的零零散散的几双漂亮的高跟鞋,因为喜欢,不舍得丢掉,犹记得当年下雨天还舍不得穿,现在的它们就像古董,占据着鞋架的最高处,打开鞋柜时偶尔会望一望,越来越发现好像这些美丽的高跟鞋不曾属于过我一天,它们渐渐陌生遥远起来。
当然,我也更不能妄想像从前那样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迎着晚风和夕阳,肆无忌惮地在长安街上飞奔了。
估计天安门那里的玉兰花开了,我们专门腾出一天时间,开车一路向西,沿着长安街缓缓而行。我们细数着曾经走过的路,回忆一幢幢楼当年的情形,变化已经太大了。路过正义路路口时,看到郁郁葱葱的树已经遮掩了整条路,也遮掩了曾经两个年轻人快乐的步履。一闪而过的路口,和一闪而过的青春没有区别。时间会忘记,记忆却不会。
已经看到那一树树绽放的玉兰花了,红墙白花,红的凝重,白的皎洁,二者交互辉映,相得益彰,仿佛这美,是天经地义的。
我们21岁的春天,我们一生的芳华,我们的青春盛典,也曾经天经地义地这样美丽、饱满灿然地盛开在长安街边,如今已经远远地飘落在生命的春天里。如今我们的两个儿子快到21岁了,他们就像那些春天里的树,笔直昂扬,朝气蓬勃,让人看了心生欢喜,由不得我不回想我的21岁,脚步轻盈,亭亭玉立。那个时候的我,何曾想过,未来的年代里竟然还会有因腿伤而“无法正常行走”这个选项。
后面的车在催促我们了,我们加快了速度,一棵棵玉兰树快速闪过,那些犹如盛满陈酿酒樽的玉兰花,正在向我们逝去的锦绣年华把盏致意——为往日干杯吧。
天安门是北京的正中心,我们的家在北边的郊外,温度要低很多。当天安门旁边的玉兰花谢了,我种的玉兰就到了开花时节。花朵繁茂的下午,我们搬了藤椅,坐在树下,喝着茶,漫无边际地聊着,直到太阳落山。
年轻人流行一首歌曲,大意是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在夕阳里坐着摇椅慢慢聊。
眼前这个景象就是年轻人能够想到的未来么?
原来,一转眼的工夫,年轻时那个远在天边的未来,现在就明目张胆地近在眼前了。
前几天还是饱满热烈的花朵,转瞬间就要凋谢了。那些花瓣随风飘落,有一瓣还落到了杯子里,经历过鲜花盛开之后,自然会觉得那片片落英飘零也是理所当然,也有惊人之美。想来玉兰一年到头站在这里,只为那十天的芳华,这刹那芳华,惊了眼目,了去沧桑。玉兰的一开一落,干脆利落,很像一个杀伐果断的高手,面对一场爱情,不留恋,不纠缠,爽爽快快地来赴约,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情断意尽之后,一别两宽。
一花一树一人生,我们地球上的生命,哪一个不是生生死死?人尚如此,何况树焉?其实一棵树,你能要求它多少呢?在我的眼里,它为我灿灿烂烂绽放十天,已经足够了。
林黛玉在《葬花吟》里吟尽了落花流水的无情和伤感,林黛玉终是败给了年轻,我想林黛玉如果在我这个年纪,自然不会去葬花的,她死在盛花的季节,那是她生命的巅峰,但凡她能够活到中年,她都不会死掉。如我这般年纪,已经完全懂得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所以来,所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