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同学的靰鞡鞋回家,一蹦一跳地在父亲面前经过。父亲初始一脸惊愕,瞬间归于平静,直至视若无睹。他知道我偷不来,村里供销社也没有卖的,只有闯关东混得好的人家才穿得起。我的目的是给父亲一个直接的提醒,我也想拥有这样一双鞋。不用央求于父亲,就能给我买一双。
吃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像没有看见似的闷头吃。我想说,看着父亲脸上依旧慈祥的面容被噎住了,我的小伎俩也就浪费了。
这是20世纪70年代,我上初一的时候。
我们村是7个村的管理区所在地,初中就设在我们村。冬天,我的脚在家中是穿“草窝子”(用芦苇编织的草鞋)的,我家离学校近,有时也穿着去上学,班里好多同学和我一样。我们穿“草窝子”从来不穿袜子,怕被磨坏了,就把滑溜溜的麦穰填满,再硬硬地把脚塞进去。有体面的家长,会用粗布缝一双袜子,这种袜子不怕粗糙的“草窝子”磨。上体育课的时候,再换上解放绿的单球鞋。
那一天,靰鞡鞋把春天的温暖传递给了我冻僵的脚。平常要在开春以后才能有的感觉,突然一下子提前了,让我有些不适应了,冻得裂开了三道口子的脚后跟以为春天到了,不成熟的血痂脱落,流出了血水;冻肿了的脚趾头突然得到温暖,血流畅了,痒得钻心。血水黏在了同学的靰鞡鞋内壁后跟部,殷红一片,第二天只好硬着头皮还给同学。在我将鞋递给同学的时候,他起初带有的骄傲表情,就牙疼似的僵住了。
我说:“对不起呀,把你的鞋弄脏了。”
同学说:“我倒没啥,就怕家人看到。”
原来他们家弟兄俩是轮换着穿的,两天一换。
为了应付同学家长检查,我俩冥思苦想了一个办法,在黑板下的墙根里弄来粉笔沫,抹在血迹处。抹上粉笔沫的地方成了陈旧的褐红色,依然能够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同学心有不安,我只能道歉。我向同学保证,如果我父亲给我买了靰鞡鞋,就把新的给他。
那一年我的脚后跟过了两个冬天,因温暖的靰鞡鞋褪掉的血痂处,几天后再次凝血成痂。
初中两年我没有穿上靰鞡鞋,脚后跟还是年年冻出三道裂口。我的同学一直没有提起有关鞋的事儿,他知道我们家没有给我买靰鞡鞋的钱。
我一直认为靰鞡鞋就是我最初见到的样子,圆圆的头,粗粗的身子,脚踝以上的筒,看着很笨重,可鞋带子一系,上体育课却非常利落。我经常观察穿靰鞡鞋的同学,他的鞋头胶与布接触处,经常有脚出汗渗出的污渍,时间一长这块布就沤烂了,胶与布就断开了。看到这种情况,我想,我那同学再与我换鞋穿我也不会换了。
每当看到他的鞋,就会想起我家门前的大汪。一到夏天,生产队里把割下的苘麻放到里面沤,几天之后再捞出来蜕皮。这个时候,不能及时更新的汪水变质发臭,有的鱼窒息死掉,勉强活下来的都趴在汪涯上吸氧,宁愿被人捞走,成为盘中菜,也不愿再回到汪中死掉。有几次,我甚至看见同学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脱下鞋来,揉搓他那脚趾头。
后来,每当看到同学的鞋子,我就会想,他的脚趾头已经成了缺氧的鱼了吧?是不是已经被盛满脚气的靰鞡鞋给熏死了?或者他的脚趾头像我的脚后跟一样蜕过不知多少次皮了。
我就庆幸,与其沤烂脚趾头还不如冻破脚后跟呢。
每当有这种想法,我立刻就有了一种负罪感。那双鞋还没有汗渍没有脚气的时候,我是穿过的,我的脚和我的身心感受到的是一种惬意和满足。如果有了脚气,也应该有我的成分。
父亲有在东北的经历,对靰鞡鞋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20世纪50年代初,父亲和我们同村的苏杰三二叔到黑龙江“闯关东”,其实是去寻找我大伯的。在苍茫的林海雪原里,他俩先是当伐木工人,后来因为父亲识字,被调到了佳木斯一个小火车站工作。那时候他们穿的靰鞡鞋才叫靰鞡鞋,那是用厚厚的牛皮缝制的,样子十分奇特,鞋面前半部分像包子一样,被捏成一圈均匀的皱褶,褶子的中间有一块像现在的皮鞋一样的皮舌头覆着;鞋后跟的里侧还有一块长长的皮舌头,那应该是为了方便穿鞋而设置的类似于现在的“鞋拔子”。靰鞡鞋的保暖不在鞋上,而在于那双厚厚的棉袜子,它的工艺甚至超出了靰鞡鞋;鞋口的周围编织了一根根的牛皮带子,父亲说穿到脚上之后,可以提起来把裤脚塞在里面,系住,风都灌不进去,还能起到装饰作用。
这还不叫靰鞡鞋,只有把锤好的靰鞡草塞进鞋中才行。靰鞡草要用木榔头经过反复轻轻地锤砸,变得柔软润滑才能垫进靰鞡鞋里,否则没有锤柔的靰鞡草隔着厚厚的棉袜子也会把脚刺破的。靰鞡草既温暖又舒服,父亲说,穿着它,即使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工作,也不会冻伤脚的。
这鞋最早是生活在这里的满族先人发明的。
靰鞡鞋于哪年淡出人们的生活视线的,我没有考究。现在,纯正的靰鞡鞋制作工艺已经绝迹,它作为东北人曾经的必需品,已成为一种历史,一种文化。我穿给父亲看的那双靰鞡鞋,已经不是原始意义上的靰鞡鞋,起到保暖作用的也不是靰鞡草,而是棉花之类的东西。它之所以能流传到我们这里,就是因为进行了改良。
我穿着同学的靰鞡鞋给父亲看这件事儿,也许戳疼了父亲的心。但凡父亲能给我买,他绝对不会笑笑就算了的。我理解父亲,他有心想买,却无力去买,温饱尚未解决,其他都是空谈。父亲20世纪50年代末从东北回来准备带我们一家去时,被村里领导扣住了,吃完两年的“大锅饭”再回到他以前工作的地方,已经物是人非。
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不知道父亲曾经有过这一经历。
父亲和杰三叔有生死之交。淮海战役南下之时,小父亲六岁的杰三叔患了疟疾,是父亲背着他沿途要饭,用部队给的两块大洋治好了他的病。建国之后,他俩又共同去闯关东的。
父亲完全可以求和他一起闯关东的苏杰三叔买一双寄回来。父亲没这样做。他知道杰三叔不会收钱,他也没有钱给杰三叔,他让在东北的杰三叔给买,无异于变相地向他索要。
20世纪70年代末,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家突然来了一个人,个子高高的、瘦瘦的,非常清气,60多岁的年纪,像一个大干部,一口东北音。我没有想到他就是我大伯,我还要到八里外的学校去上学,没有必要知道他是谁,他的手里也没有拿着我想要的靰鞡鞋。
“这是你亲大爷(即大伯),从东北回来的。快叫大爷。”父亲说。
从我记事起,我一直认为父亲是弟兄一人。有人叫我父亲二爷爷二大爷二叔二哥二弟,我一直认为就是个称呼,没想到我还有个大伯。我尽管很纳闷,可我还是很甜脆地叫了一声“大爷”。
大伯是昨天晚上从东北来到我家的。父亲说:“你大爷回来得太晚就没叫醒你们。”后来我们知道,大伯不想让村里更多的人知道他回来,就选择了晚上到家。
他在我们家住了好久,每天都在村里转来转去,村人就知道了他是我大伯。
我上初中从村中有年纪的人口中隐隐约约知道,我大伯一家在东北,是建国前去的,据说当时是为了躲国民党抓“壮丁”跑的。
“建国30多年了,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与我们家联系?”我问父亲。“当时你爷爷砸他的板凳没砸着他砸断了门框,他什么也没带就走了,可能记恨吧?”
不可能,这不是大伯要死在外面的理由。我哥出生就没见过爷爷,何况我。爷爷在大伯走后不几年,抑郁成疾去世了,大伯能不知道?他可能怕给在老家的孩子们买靰鞡鞋才不敢与我们家联系的。我想。要知道,建国之后的二三十年里,谁家有在东北的关系,那是会被村人高看一眼的。
所以,每当有人问起有关我大伯的事情,我们总是一脸呆懵地摇摇头。
建国后,我父亲到东北试图能找到他,可偌大的林海雪原到哪里去找?
大哥学习好,小学阶段在班里一直当班长。同学们也佩服大哥,家中生活相对较好的同学就把使完了正面的作业本,送给大哥使反面。有一次,大哥没有处理好作业本封面,老师找来找去没有找到他的,却找到了两本那个同学的,就把大哥叫去办公室:“你还是班长呢,连作业都不交,又跟你母亲下地干活去了?”
“没有,我到姥姥家拿饭去了。”大哥没有撒谎,父亲在东北的那些年,家中缺少吃穿,母亲就遣大哥到十几里外的姥姥家去要。说拿饭好听,其实就是要饭。
大哥知道这是自己的疏忽,赶忙从一摞作业本中找到了他的那一本。
大哥小学毕业之后没能再继续上学,他要下学陪母亲干活。这是他一生的堵。
大伯这次回家将近70岁了,他是抱着叶落归根的心态回来的。村子变化不大,只是村庄大了,人口增多了,老牛依旧迈着慢腾腾的脚步,在村路在田边东张西望地拉屎撒尿,从不顾及路人;家狗依旧爱多管闲事,不管谁家的鸡,遇着就追到树上;大伯留在老家的房子没了,他每天都要在地基附近停留好久。大伯不说,父亲明白他的心思。
“你要是想回来住,我就找村领导给你申请一块宅基地。”父亲说。
大伯摆摆手。这次回来他有好多的不适应,吃饭不适应,睡觉不适应,村里好多认出他的人和他说话,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人家,包括自己本家弟兄。
吃饭不适应还好办,我母亲会调剂着做饭。睡觉不适应,让我们愁了一段时间。东北人睡的是木炭烧暖的大炕,回到老家的大伯睡床就感到冷得不得了,我们在床上给他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身上再给他压上两床,再把两个装满了热水的盐水瓶子放在被窝里,暖热了被窝再让大伯躺进去,这样也不行。不到70岁的大伯身体仿佛失去了发热功能,随着两个盐水瓶子温度的降低,大伯就在床上筛起了糠,不一会,身上盖的那两床被子,上面那床就被他筛到了床下。多数时候我们听到的是他拉风箱似的哮喘声,偶尔也能听到他轻微颤抖的呻吟声,都比较有节奏。
当时没有电热毯可买,看到大伯这样的状态,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哥问父亲:“我和大爷通腿睡吧,那样他就不会冷了。”
父亲说这办法行。
父亲去征求大伯的意见,大伯不好意思:“那敢情好,孩子们愿意吗?”
“这就是孩子们提出来的。”父亲说。
我和弟弟在外面上学,住校,星期天到星期五的晚上都是大哥和大伯通腿睡觉,我和弟弟星期六晚上回来的时候,才能有一人和大伯通腿。轮着我和大伯通腿的时候,我抱着大伯的脚,大伯抱着我的脚,相互似乎都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和感,抱的不是脚是脑袋。
当然,睡觉前我们可都是把脚泡了又泡洗了又洗的。
这就是最初的抱团取暖的一种——抱脚取暖吧。
大伯的脚在我的怀里起初凉凉的,后暖暖的,由干瘪粗糙逐渐变得温润光滑,如经年玩弄的核桃有了包浆。大伯也抱着我的脚,我的脚乍一受到大伯这么高的礼遇,就像我这个人一样,不自在了。我在床上一个姿势地躺着,生怕把喉咙里像拉着风箱一样睡着的大伯弄醒,直到胳膊腿麻得像抽筋一样,才慢慢地调整一下。
原来天亮之前在被窝里才会痒得钻心的脚后跟,现在也不那么准时了,它也学会了撒娇,在大伯的怀里说痒就痒,而且痒得肆无忌惮,痒得让我对它无从下手。
我不知道大哥的脚后跟如何,我和三弟的脚后跟每年都要冻出三道口子来。我说三道绝不是两道,也不是故弄玄虚,有大伯为证。一天早晨,大伯在叠被子时,发现靠近他的那头床单上有两条像蜈蚣的血痂,静静地趴着,其上还有点点血迹。大伯一下子懵了,他搞不清床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大伯把我喊来,一脸疑惑地拿着血痂让我看,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发烧发烫。我说:“那是从我脚后跟上掉下来的。”
大伯让我坐在床沿,他慢慢蹲下去,脱掉我脚上没有穿袜子的单球鞋,就看到了我那细皮嫩肉粉红色的脚后跟。我看到大伯的眼眶有点红。
“往年都是开春以后才掉下来,这不是您回来了吗,知道我要和您通腿睡觉,怕吓着您,就提前了。”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大伯好长时间没有抬头,只是抚摸着我光滑的脚后跟“喃喃”自语:“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种说话法让我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我想,你能想到啥?三十多年都想不到往老家报个平安。
第二年开春,天气一天暖起一天,大伯拉风箱似的哮喘似乎平息了,他想再回东北那“嘎达”看看。临走他说今年深秋再回来。
可是,那年的深秋大伯没有回来,只是接到他寄来的一个大包裹。
从此,我们弟兄仨都穿上了靰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