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子月色,总是蒙着柔情。这是崇祯十二年(1639年)八月十三,近中秋。如此好月,陈老莲与张岱舟至断桥,过玉莲亭,携酒赏月,吃塘栖蜜桔,已有微醺。忽见岸上有女子在问:相公船肯载我至一桥否?
话说老莲向来“古心属女子”(陈洪绶《美人》),对女子天性浓情。是夜月色轻柔如许,女子 “轻纨淡弱、婉瘗可人”。老莲与女子在舟上同饮,喝完了所带的家酿,小舟也已至一桥,女子便下船了。问住处,笑而不答。老莲便暗暗跟踪着她,只见她的身影飘过了岳王坟,再也追不到了。
近四百年的月色了。秋月正孤。那女子是狐仙吗?还是怪月色太撩人?月夜总能撩动人的很多情绪。四百年前也曾有这样的月色,那是万历四十二年(1617年)的一个月夜,20岁的项圣谟与她在月下相逢,一见钟情。此后种种相思,均如鹊桥相会,虽再也不曾见面,佳人却时常入得梦来,醒后徒增叹息。
六年后,已是明天启三年(1623年),四月一个春夜,疑雨斋主人项圣谟梦醒,“起而图之,聊以遣怀”,画下这幅《绮梦图》。此幅水墨设色,澄波滟潋,超然绝尘。舟中男女,相对而坐。你无法看清女子的神情,她此时侧身示人,所有的情绪只有对面的男子可以看见。男子不敢直视心爱的女子,纵然心中有无限爱意,你看我,我也只能看山光水色。
此番梦中,六年不见的佳人谴责他薄情:“君何薄幸至此耶?”又质问道,“君能动妾之情,亦无足以动君耶?”
这旷世的追问,落在空寂的山水之间:“你能打动我的这份情意,难道不足以打动你自己吗?”
世事就如无边无际的细网漫撒,“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贯休《古离别》)怎样才有贯休和尚这般释怀,“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如今再相逢,依然在梦中。项圣谟面对深爱的女子质问,愧疚之余,在当年所赠佳人云笺上写下诗句:“……犹记绿杨堤畔送,笺上愁云飞不动。六年始得一相逢,只恐伤春惊作梦。”(项圣谟《绮梦图》题识)
这几行字深秀得紧,或许可以拥抱这一生的孤独。又如攀过篱笆的野蔷薇,在夏阳里兀自烂漫。“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也都只是还原成一个黄金般耀眼、纯粹却又无奈的词:爱过。
二
嘉兴项氏,自北宋靖康末年项家先祖随驾南渡,定居嘉兴,明初以商业起家,成为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从项忠到项圣谟的祖父项元汴,檇李项氏,已是甲第连云,富埒王侯。不仅有高官显爵,书画家辈出,累世厚富,也以宏富的书画收藏,冠绝天下,傲视江南。
项圣谟有一方“大宋南渡以来辽西郡人”印章,印文就是这个家族的变迁史。项元汴有一白文闲章为“西楚王孙”,意为西楚霸王项羽之后。多年前还有一个炽热悲壮的爱情故事,给嘉禾项氏增添了一丝传奇色彩。
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 7月,英宗朱祁镇仓促率兵20余万人亲征蒙古瓦剌部,在土木堡遭到瓦剌的袭击。明军大败,英宗被俘,多名大臣战死,刑部员外项忠被俘后,发配瓦剌军中养马。
《明史·项忠传》记述:“乘间挟二马南奔。马疲,弃之,徒跣行七昼夜,始达宣府。”说的是项忠乘敌军不备,挟持两匹马往南逃跑。马疲惫不堪,项忠弃马,光脚徒步七天七夜,回到宣府。这段百死一生的经历,《枣林杂俎》则为我们留下一段生动的史料。
“与胡妇善,挟而南,走四昼夜食尽。胡妇度不两活,乃并粮自杀,项得入宣府。后祀归家庙。”
项忠挟走的不只是两匹马,还有一个奔赴爱情的瓦剌女子。在戈壁大漠逃亡,食物将尽,瓦剌女子以自杀保全了她的男人。日后,项忠官至兵部尚书,他也以“祀归家庙”给了她名分。
项忠就是项圣谟的五世祖。多年后,当项圣谟的祖父项元汴在南京夫子庙秦淮河南岸钞库街,这个略显刻板,在家中排行老三,又因脸上长满麻子,人称“项三麻子收古董”的明朝社交圈、收藏界的顶流明星,或许是想到了祖上的那段荡涤肺腑的爱情故事,便也留下了一段风流过往:“水沉床载莫愁城,千古风流有子京。不道青楼偏忘旧,香焚十里擅豪名。”
舞袖摇银烛,歌声绕画栏。月浮杯乍白,漏促夜将阑。那夜青楼女子浓情蜜意,愿与他厮守终生。告别后,深陷爱情的项元汴回嘉兴打造一沉香床准备迎娶女子,孰料再次见面,她早已不记得项三麻子,一听有重金赎买她复喜笑颜开。这段往事在清人笔记及后人在见闻录中都有记载。他不过是她无数客人中的一个而已。项元汴此后当众怒烧沉香床,作为男版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人称“项墨林怒烧沉香床,章台柳无缘多情郎”。那年的大火,满城异香,经久未散。整条街经久还有沉香余味,后改名为沉香街。
辛波斯卡《万事静默如谜》里有一章节是《家族相簿》,她写道:“我的家族里没有人曾死于爱情。事情发生,发生,却没有任何神话色彩。”
对于项圣谟家族,这事情发生,发生,已是传奇的一部分。有情天地,才有文人的性情人生。
三
回到天启三年(1623年),这年项圣谟26岁。四月,他画《绮梦图》。同年十月,他游历安徽齐云山,见白云红树,村落茅屋,沿途山色,明净苍翠,“一时无能作收拾法,以尽归纸笔间”,作《秋林读书图》。这是项圣谟早期山水画代表,可以看到他师法文徵明细致山水的痕迹。面面皆山,翠如流而欲滴。天边落碧,黄叶满江。笔法秀逸,气韵生动,极富书卷气。项圣谟坐疑雨斋中,壶酒炉香。“得如此一室读书于中,吾愿足矣。”
眼前纷繁之景,都已归于笔墨之中。项圣谟一出手,笔法老到,俨然有大家之范。“项子京有此文孙,不负好古鉴赏百年食报之胜事矣。”在董其昌看来,项元汴有这样书画颇有造诣的孙子,是他收藏鉴赏的福报。
大英博物馆近年来用三维动画呈现了这幅近四百年的写意山水《秋林读书图》,观时如置项氏书斋,惊叹秋林之盛大。当砍柴的樵夫和牛背上的老翁在秋色中缓缓归矣,看画的人,也正穿越淋漓的水墨,纵横的笔意,进入古老的山水间神游。
有时,只有身临其境,方知笔法之精妙。董其昌写到自己学习书法的经历,他称自己到了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才有所顿悟。当时往来于天籁阁中有董其昌、文徵明、仇英、陈淳、陈继儒、李日华等,如同衔玉而生的贾宝玉,项圣谟一出生就受益于其家族丰富的历代名画收藏,拥有这样好运气的人当然不多。“众美毕臻,树石屋宇,皆与宋人血战。”董其昌此句点评,也印证了项圣谟山水功力至深。
晚明战乱迭起,实在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历史时期,却也是文学、艺术、思想才人辈出,璨若星河的时期。
天启三年(1623年)四月,面对暮春山色,董其昌画下《仿古山水册》第三开,自题释文为:癸亥四月仿黄鹤山樵笔。玄宰。两年后,董其昌辞官回到家乡华亭。此后又再复出。他的仕途经历了明万历、天启、崇祯三帝,可谓“三进三退”,风云跌宕。
天启三年(1623年)二月初一,“山谷川原,候同气异”,38岁的徐霞客开始了以日记体记述自己历时67天的豫、陕、鄂三省之漫游。
天启三年(1623年),陈老莲25岁。距那夜月色,有女子问“相公船肯载我至一桥否”,尚有十六年的光阴。这年,老莲原配妻子萧山来氏病逝。《宣统诸暨县志》载:“来氏幼承家学,能诗,清闺唱酬,颇饶韵致。”自此开始他放浪不羁的一生。
天启三年(1623年),张岱开始了他《陶庵梦忆》的戏剧人生,经常和戏班出去演出。九年后,张岱隐居在西湖边。一个下雪天,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此时,距明亡只有二十余年。
四
清顺治二年(1645年)闰六月,清兵攻破嘉兴府城。兵民溃散,戎马交驰。项圣谟族兄前蓟辽守备项嘉谟携两子一妾沉湖殉国。在战乱之中,项圣谟也与妻儿老少也逃难至嘉善县。
项家惨遭劫掠,多年积蓄洗劫一空,天籁阁被彻底焚毁。收藏之万千名画法书,各类古物,稀世珍宝,或为战火所毁,或为清兵所掠,散失殆尽。
项圣谟《三招隐图》题跋中追忆曰:“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这份沉痛之情,在《三招隐图》中,虽也有纵横交织田地,却已是寒林枯树,群鸦飞翔。项圣谟在乱世中试图给自己安放隐居之地,可是世间并无桃花源。他更多的画作,如他画于顺治三年的《秋山红树图》,题跋为“血泪染成林叶醉,至今难写一腔愁”,都已是哀国之恸。他一个人游荡在郊原,也把运命比作了血泪染成的秋林。
入夏大旱,忆春雪连绵,项圣谟画寒冬之景。远处白雪皑皑,近处渔舟泊岸。漫漫雪影,树叶落尽,渔人正持桨欲泊舟。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画这幅《雪影渔人图》轴时,无边居士项圣谟还有诗酒年华,亦有“宜随风浪酒为乡”的心境。几年后,项圣谟《大树风号图》轴,一棵树叶罄空的古树,一场旷古奇绝的大风,无法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面对落日余晖,远处山色青未了,画中人背向策杖而立,徘徊不肯离去。好比狂风夜吹古月,个人激越的心情无法安放,哀国悼故,也只能以“日薄西山四海孤”与“不堪回首望菰蒲”聊以遣怀。
他也曾在顺治七年(1650年)重阳节,与友人登高,画《听松图》。“项松之名满东南”。他的松树光影强烈,勾、擦、染精细,在明时就有声誉。如今他再登高听松,高士吟赏,依然笔法沉厚,却未必有当年心境。项圣谟入清后所作,均不再署年款,钤“江南在野臣”“大宋南渡以来辽西郡人”“皇明世胄之中嘉禾处士”等类印,仅用干支纪年。此幅“庚寅登高”,也是如此。
顺治九年(1652年),项圣谟与画家张琦合作,绘《尚友图》,追忆过去与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鲁得之、智舷等人的雅集情景。他曾坐在他的疑雨斋,往来友人,拂觞鸣琴,壶酒炉香,看连绵远山,丹黄交错。如今,国破家亡,身世飘零,无限凄凉,徒剩追思。
老友钱塘人吴山涛在题项圣谟《秋声图轴》中说起一桩旧事。他说项圣谟“作画必凝神定志,一笔不苟”。每每这样的时候,吴山涛便与他说,你这样太劳累了,不必如此。项圣谟说:“我的笔墨是想要流传千古的。我不能草草对之。”
在秋光里,读项圣谟《花卉十开》(辽宁省博物馆藏)。桃花、梅花、野菊花、兰花、石榴,一开开翻过,妍丽又有风骨。幽暗草地的白花,长夏深处的草木,比秋霜更白的夜,谁还在怀想当年梦痕。
在绘画史上,重要的前辈,当是绵延式的。我们在恽南田、蒋廷锡的花卉上都能看到项圣谟的影子。嘉兴词人、藏书家嘉兴朱彝尊盛赞项圣谟《长江万里图》,也以“墨林遗宅道南存,词客留题尚在门。天籁图书今已尽,紫茄白苋种诸孙”来追忆项家变迁。晚年项圣谟隐居胥山,终年62岁。生逢乱世,种种诗思文心,在颠沛流离中抑郁逡巡。华美的剧终将落幕,却也总有一声幽幽的叹息叫人难以放下。
“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当年项圣谟画下《绮梦图》,那女子梦中追问,“君何薄幸至此耶?”说起来,已经是他一生难得的旖旎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