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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底,我唯一的一位亲姑姑去世了,中医说是中风,西医说是脑梗,在县中医院住院治疗一个余月,后接回家中,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无力回天,惜别人间。
我父亲本来有三兄妹,父亲是老大,老二是个男孩,在他十多岁那年病亡,父亲只有姑姑这唯一的亲妹妹。父亲2008年病故后,现在姑姑也去世了,他们三兄妹又可团聚于天国。
我的曾祖父生有五男二女,曾祖父去世那年,正好是虚岁80岁。祖父他们七兄妹中,除了有一位在一中退休的叔公活到了95岁,我的祖父及叔公姑婆们都是统一约好口径一样在80岁这年故去。且不论在中国落后农村生活的我的祖父及其弟弟们,就是在台湾军中身居高位退役的一位叔公,那住居环境够好的,同他的兄弟们样,也是在80岁这年去世。不仅男子不能幸免,甚至连嫁出去的二位姑奶奶和她们的丈夫也中招,走的时候也是80岁。这80岁的数字,像魔咒一样套在这家族的身上,难以逾越。
到了曾祖父后的第三代,前些年,有堂姑姑去世,又正好是80岁,今年我亲姑姑去世,又是80岁,这重复着前人的怪圈一代接着一代,令人恐惧,不知是上天的刻意安排,还是大自然的法力无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老辈们说,民国时期,我的曾祖父名下是一个大家族,全家二十多口人,三代同堂,男的有在外从军的,有教书的,有做生意的,也有田地里耕作的,女的在家带孩子,做家务,自食其力,丰衣足食。到了解放前几年,曾祖父去世后,兄弟们分家了。曾祖父在世时,在汝城县城的西街开了一间布店,店址在西街原来靠近稻田的一间。小时候,我曾暗自去寻过,但已看不到那店铺的模样。兄弟分家后,这布店分给作为长子的我祖父经营。老辈们讲,高村的男男女女都能断文识字,文风很盛,我祖父早年也上过几年学堂,识文弄墨,甚至到了他的晚年,常喝点小酒,随口吟出几句小诗。
祖父年轻时也是一个赌徒,据说,当年他去赌场时,箩筐两头挑着的都是光洋。当然,这也是有些夸张,那有这么大的家当。我们现在打麻将,打的是5元10元的,无伤大雅,但祖父的赌**,确实把曾祖父留给他的家业的这间布店给赌光了。布店没了,他回到了高村,家里仅剩几亩薄田。
解放后那些年,划成份,祖父因祸得福,被划为“富农”,而那几位叔公,家境还比较殷实,被划为了“地x”。“地、富、反、坏”四个档次,被列为了第二档,才没有顶格。分“胜利果实”时,祖父有一间正幢,被分走了厅房和一间偏房,只保留了一间偏房,那时父亲已离开家乡参加工作,祖父和姑姑父女俩一个住阁楼,一个住底层。小时候,直到1979年以前,经常要填表,读书时学校里要填表,参加工作后单位里要填表,表里有家庭成份一栏,因不明底细,我总是填上个“地x”两字,自我升格了,那时受欺负,很悲观,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见人矮三分。直到1979年以后,“五类分子”摘帽,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才能昂首挺直胸膊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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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就是出生和成长在这样一个和睦相亲的大家族,到家道中落,再到受尽欺凌的家庭。
姑姑前半生是坎坷磨难的。姑姑叫宋办云,我的十多位堂姑姑们,都是以宋某云而取名。她出生于1943年,当年高村这数一数二的大家族里,尽管没有《红楼梦》里四大家族的华荣富贵,但让她度过了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解放后,她初中毕业后,随着父母亲在高村老家务农。在她成年后,我的父亲把她接到县城,曾经有几年在我们家,帮助照看过我的弟弟妹妹们。
大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父母亲为她找了一个婆家,男方是汝城县井坡兴曹村人,没有过多接触,见过一次面后,嫁到了曹家,她的丈夫叫曹天福,当时在广东韶关的十六冶公司工作,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几年过来,她为曹家生下了二女一男。家里还有一位年迈的家婆需要照顾,没里没个男人,既要出集体工挣点工分,又要照料三个儿女和一个老人的衣食住行,里里外外,全家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这弱小的女人身上。
那些年,我曾多次去过曹家,兴曹村离井坡墟不远,仅有一、二里地,那时没有公汽,从县城到达兴曹村要步行几个小时。曹家很寒酸清贫,一间老屋被烟火熏得乌黑,外头是厨房,里间是老母的住房。那时农村里没有电,一盏煤油灯照不亮这昏暗的老房。这间老屋是在村子的北边,姑姑的一间卧室在村子的南边,每天吃过晚饭,姑姑领着我,牵着她的孩子们,点着用向日葵杆做成的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古老黑暗的巷道,走向姑姑的卧室,老老少少蜷缩在一张床上。
姑姑是一位出生于旧社会,具有传统道德的女性,她并非是一个八面玲珑的精明女人,她个子不很高,才一米五几,她相貌很平常,无羞花闭月之色。动作不利索较迟缓,语言欠流利,甚至还有些“木纳”,不属于男人们看好的“美x”,是一位汝城土话所形容的“拿起放下都在”的女人。姑姑读过初中,有一定的文化底蕴,她通情达礼,为人诚恳,心地淳朴,礼貌善良。每次见她分手时,她都会喋喋不休地像背诗一样说出一串祝福的四字成语:心想事成、全家平安……
1983年我祖父去世后,父亲从老家带走了祖父唯一的一件遗物,一个铁盒子,铁盒里装有十几本当时生产队投积累和分配的小册子,以及姑姑六十年代婚后写给祖父的一封信,信中,语言还算通顺,字迹也很端正,也没有什么错别字,无不流露着她在夫家对孤单一人的老父亲的牵挂。父亲去世后,这铁盒子我又带回了我的家,我像收藏着一件珍贵的文物。
她的前夫曹天福,身高一米八几,身材挺拔,言行举止文质彬彬,服饰讲究,论外表,是现在流行语所说的“帅哥”,姑姑一个农村妇女嫁给国家工人曹天福,也可以说是“高攀”。由于长期两地分居,缺少了夫妻感情,据说,当时在外地他就已找上了情人,嫌弃了结发的糟糠之妻。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当时是“唯成份论”,姑姑娘家出身成份较高,对曹天福的前途有很大影响,姑姑在写给她父亲的信中诉说:“因家庭成份我与曹天福不知生了多少成见,他说我是地x女,他现在不能批准入党是我的成份不好,怪得我要s,因此他一路来对我都是不好的,我也没拿过他的零花钱。不必顾虑,我一个新中国的知识青年,难道有理还怕他吗……”。那年,在曹天福的执意要求下,他们离婚了。曹天福带走了大女儿和儿子,她把二女儿留在了身边。离婚后,姑姑无处可去,没有马上离开曹家,还在曹家住了几年,为她那家婆养老送终后,二女儿出嫁后,方才离开曹家。她只能投奔她娘家唯一的亲人,她兄嫂我父母家中,这一来就是几年,为我妹妹带了几年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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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下半生是平安幸福的。
离婚时,姑姑已四十来岁了,在父母亲家里帮带小孩期间,经亲友介绍,她嫁给了大坪林场一位丧偶的叫叶阳生的职工,即我的姑父,这是姑姑苦难半生后最美好的归宿。三十多年来,他们互相关心照顾,相恩相爱,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结婚后,她们搬到了大坪林场一个叫“四方坪”的工区,一起工作和生活,不久,林场照顾职工家属,姑姑被招工了,成为了一名国有林场的职工,开始过上了有稳定收入,夫妻恩爱的幸福生活。
那些年,我曾多次去过四方坪,在那里,青山环抱,林木葱茏,空气清新,溪水潺潺。在一片山垅里,一排平房里安着他的家。菜地里,是他们栽种的蔬菜,空坪上,水沟里放养着z鸭,柴火灶上炊烟袅袅,山谷中z鸣犬吠,好一幅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画卷。
姑姑和姑父退休后,租了一套公房搬来县城养老定居。前些年,姑姑手脚还算麻利,县城有超市开业,药店搞活动,总能见到姑姑挤在那老年妇女的人群里,排队领取超市药店发放的一、二包面条或几个z蛋,为的是获得一点免费的礼品。我说过她一次,让她别再去丢人现眼的,她果真再也没有去过了。她告诉我,汝城六中有位退休的女老师借过她6万元钱,她多次催这老师还钱,但一直没还给她,至S,姑姑可能一直都没收回这笔借款。希望这位老师如果看到了此文后,对号入座,把钱还给我姑姑的家人。做人要讲诚信,不能当老赖,老人一辈子节衣缩食,勤勤俭俭的一点积蓄,也不容易。
姑姑搬来县城后,我作为她娘家唯一的亲侄子,也是她最亲的人,她会经常来到我家,来的时候,总会带上几个香蕉,几个苹果,或者一瓶,一块肉,这是她对娘家人的一片心意,礼轻情重啊。临走时,我也总会给她一、二百元钱,她不收,我总劝她收下。每次我留她在家里吃饭,她总说:老叶会等她……
到了晚年,她脚腿不方便了,来的次数也少了,因我家住在五楼,见她扶着栏杆,吃力地慢慢挪下楼梯,我目送着地,看着也心酸。近这些年,她的耳背越来越严重,这也许是家族的遗传,跟她交谈很费劲,有时不得不拿出纸和笔,写在纸上,她才明白我的话。
她住院后,我去医院看望她,那天,我走进病房,见她躺在病床上,是80多岁的姑父在陪伴她,尽管身体不听指挥了,但神智尚清醒,姑父问她谁来了,她脱口而出,叫了我一声“毛古”,一辈子她都叫我毛古,这是她最后一次叫我一声毛古。当我离开她时,无法跟她交谈,我向她挥挥手,做着告别的手势,她望着我,眼中含着不舍。
姑姑走了,走在这春夏之交,她还没有过她的80岁生日,她走不出这个80岁的怪圈。那天,姑姑还山日,我带着故乡高村姑姑的一些娘家人,来到了永丰西塘叶家村,为姑姑送行。在这小山村里,姑姑和姑父用半生心血建成的一幢新房尚未装修,她盼着有朝一日搬进新居的梦想,永远地带去了天国。
姑姑,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