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回家,不管冬夏,我有个必做的事就是蹲在我家院子里看星星。为什么呢?因为家里的星空实在太漂亮了,绝无仅有的漂亮。仰头的一刹那,轰的一声,整个天空声势浩大地向我压下来,无数星光闪耀,锐利又灿烂地倾泻而下,我傻了一般张大嘴巴,像是被人猛地在胸口推了一把,一下子就溯时空的洪流而上,回到了小时候。
这是我记忆中的星空。现在是什么样子,几十年前就是什么样子,甚至若干年后,我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化为尘土,星空也依然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听过一个奇怪的说法,说在流星坠落之前,把裤腰带解开再系上,同时大声说出自己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这个说法即使是我在最好糊弄的年龄也深表怀疑:解开再系上?那得是啥手速啊?别说解腰带,我能在看到流星时还记得许愿就不错了!没人会不惊叹于一颗流星的闪现和坠落,那瞬间的耀眼和消逝,足以让所有的光芒失色,让所有与它偶遇的人失语。
毫无预兆突然坠落的流星,如同在天空擦燃的火柴,看到的人只会情不自禁地“啊”一声,然后带着惊喜过后的怅然,不无遗憾地看着那光亮已然消失的黑暗,喃喃地说:“流星啊。”
即便隔了一会儿又看到一颗,依然会再次情不自禁地“啊”一声,就像第一次见到一样。
大兴安岭的夜空清透又干净,流星真的是太常见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有时几分钟,有时十几分钟,有时接连出现两三颗,有时又要等很久很久,因为这种不确定,使得每一次看见都尤为珍贵。我甚至妄想去揣测流星更容易出现的位置,但怎么可能?四面八方皆是它们的轨迹,我越是盯住一个方位,它就越是要从我的余光中划过,当我懊恼不已地追着转头,已经来不及了,它仿佛刚刚只是在梦里经过,离开得不着痕迹。
偶然撞见一颗刚好落入视线的流星,是多么让人惊喜啊!那道光清晰又流畅地坠入眼中,一下子把眼睛点亮了,把看到它的人的心也点亮了。像是在那一刻,人与宇宙有了一场短暂又默契的对话。
每个夜晚都有无数星体坠落,它们是宇宙的碎片,曾在冰冷的太空孤独地流浪了不知多少年。它们前赴后继地扑向大地,多数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燃烧殆尽,无声泯灭,人类肉眼可见的,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遑论它正好撞进你的眼睛。这样一想,便觉得与流星的相遇实在太难得、太奇妙了。
与流星相比,看人造卫星就容易得多。它们总是突然出现,然后行色匆匆地一路向前,笔直地穿梭在漫天星斗之间,有的能走出很远,有的很快就黯淡下来,直至彻底看不见。仰望夜空,人造卫星的光与那些存在了亿万年的恒星的光看上去似乎并无区别,有的还要更亮一些,但它们因为总在匆忙赶路而暴露了自己年轻的身份。深邃无垠的夜空也因此多了几分热闹和想象。 二
我上大学之后,离开阿龙山去了很远的城市,有一次跟同学聊起大兴安岭的夜空,我说我在家随随便便就能看到人造卫星,他不可置信地大笑,认定我在吹牛。我被气得半死。可一想到连北斗星都难得一见的城市的天空,也难怪,这个城里长大的家伙,连人造卫星都没见过,哼!真是个可怜虫。
夏天的夜,凉得像河水。睡觉前我去厕所,一来一回至少要半小时—一半时间留给看星星。厕所门不用关,反正是自家院里,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豆角架的叶片之间透出屋里的灯光,有时隔着浅蓝色窗帘,有时窗帘敞开,因为我妈怕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会害怕。其实,怎么会怕呢?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许会怕,在漫天星光下怎么会怕?天空是那么辉煌,让仰望的人只剩惊叹。
视线沿着小屋的灯光向上,巨大的北斗就悬在屋顶上方,它们是天上最有辨识度的七颗星,打我有记忆起就在那里了,好像根本不用谁教,生下来就理所当然认得它们一样。它们永远在那个位置,遥远又清冷地闪烁着,以至于在别的地方偶然看到,我都会下意识地想:它们只应该在我家屋顶上啊,在别的地方怎么都不对劲儿。
从厕所回屋有一小段距离,我总不自觉地磨磨蹭蹭停下脚,趴在菜地旁的扶栏上,静静地看一会儿星空。柈子垛(劈柴垛)处传来小虫不知疲倦地啃木头的咯吱声,远处偶有几声胡同里的狗吠,风吹过菜地,又不疾不徐地向激流河岸,向森林深处去了。除此之外,再无声响。夜晚的林区,像沉睡了百年。
然而并不觉得寂静,仰起脸,星光从四面八方涌来,盛大,轰轰烈烈,仿佛会在一瞬间全部坠落到我的小院里。看星空久了会有一种错觉,像是沉入了深深的海底,那些闪耀的星星不再与我相隔着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它们在下沉,从天空向地面压下来,我的身体却在那无边无际的闪烁中缓缓上升,不再是仰望,而是被星星包裹。
常常看得入了迷,舍不得挪步。我妈在屋里大叫我的名字,我假装听不见。隔一会儿,我爸拎着手电筒出来问我干吗呢。我说:“我看星星啊。”我爸说:“嗐!你妈以为你掉厕所了呢。”
我爸又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天天都那样儿。”然而这样说的同时,却关了手电筒,仰着头跟我一起看银河。
银河浩瀚。在这样的夜空里,银河真的是一条流动的河,不然怎么会在夏天和冬天有不同的走向?有浅滩,有缓流,也有暗礁,不计其数的星星汇集于此,横亘整个天空,组成这世间一切事物都无可比拟的壮阔与灿烂。 三
看过摄影师拍出的星空和银河,好看的确好看,却因过多的修饰和炫技而显得不真实,总归是少了那种浩浩荡荡的生命力—人眼看到的星空并不是照片呈现的那样。任何人的眼睛都无法完整地盛下星空的浩大,更不要提没有感情的机器,如果不是身处其中,永远无法理解那种让人战栗的震撼和感动。
有时我偷偷得意,好多人为了拍星空,要跑去很远的地方,费好大的劲。但我不需要,我有一个可以盛下满天星星的小院,只要一出门,星星就会迎面掉下来。屋里火炕烧得暖烘烘,关了灯,星星围着小小的房子和院子,守着睡熟的我们一整晚。
但我也有不自量力的时候,上次回家,我趴在柈子垛上上蹿下跳,抬凳子又搬椅子,好一通折腾,用我的小破相机正对着星空拍了几张。结果是令人沮丧的,那只是一张张黑漆漆的、有若干个微弱光点的照片,如沾了灰尘一样,毫无构图和技术含量可言。直到我离开家很久之后,有一次在电脑上打开照片,顺手关了台灯,突然消失的光线让电脑画面顿时清晰起来,漆黑的屏幕上,无数锐利的星光像猛地醒了过来,一下子跃到我眼前。
像无意间推开了一扇能够短暂穿越回故乡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