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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与人工嗅觉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肖涛  阅读:

  “我们看见当时安排作办公厅的一些阴森森黑黝黝的房屋,里面有许多亮晶晶的、有毒的蘑菇和淡色的发出恶臭的花草,它们从堆积如山的未办的文件里生长出来……空气里充溢着玫瑰花香,香气里却渗进了花园深处散发出来的臭气,其中还夹杂着鸡窝和牛粪的臭味以及大兵的尿骚味。”《族长的没落》开篇犹如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一样,充塞着各种各样的怪诞意象,并拥堵成一个古希腊“奥吉亚斯牛圈”式的神话典故。句群造型语言,俨如巴洛克静物画堆砌出来的颓废感,它们阻拒并吸引了阅读视线。尤其奇妙的是,气味贯穿其中,而成了一条飘忽不定、绰约迷离的隐形线。

  若循此跳跃到《恶时辰》:

  从神父的卧室到教堂,有一条回廊相通,两侧放着几盆鲜花。回廊上墁着碎砖头。十月里,青草开始在砖缝间滋长起来。去教堂之前,安赫尔神父走进厕所,撒了好大一泡尿。他屏住呼吸,那股催人泪下的浓烈的氨水气味真是呛人。随后,他走到廊子上,又想起一句歌词:“小艇将把我带进你的梦乡。”走到教堂狭窄的小门前,他再一次嗅到晚香玉的馥郁香气。

  “回廊/长廊”仿照了我们的鼻腔结构,可谓建筑空间叙事中的经典身体象喻。《枯枝败叶》则从停尸间开始:“停尸间里,漂浮着一股衣箱的气味”、“垃圾臭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以至于让我们看到支撑整个小说结构乃至推动叙事情节的不过是一只鼻子。

  鼻子叙事实质属于空间叙事范畴。未闻其声,先知其味,小说气味线编织成了扑朔闪惑的迷宫。没错,《迷宫中的将军》之“迷宫”本来是法国巴洛克时代法国大提琴家马雷·马瑞的一组序列音乐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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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细读,你会感触到马尔克斯每一个短篇小说都会从躯体、居室、城市乃至植被等气味开始制造迷幻效应。未读故事,你的阅读视线尚未敞露,而你的鼻子已被气味吸引缠绕。大部分作家是用视知觉生成画面的,马尔克斯则是个例外。

  影响马尔克斯极深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其短篇小说大部分属于传统叙事技巧上的视听结构,毕竟他书写的题材多为乡村、沙漠、荒原、山地,犹如煤油灯时代诸如鲁迅、沈从文、莫言们的乡村视界所塑造出来的感知器。就马尔克斯读了不知多少遍的《佩德罗·巴勒莫》而言,展开故事情境的开头所依靠的就是嗅觉,“那时正值酷暑,八月的风越刮越热,还夹带着阵阵石咸草的腐臭味”。随之而来的才是视觉画面。

  气味组织了叙事氛围与情调,生成变形空间与杂语,制造奇幻效果与衍义。其功能除了创造迷思之外,也构成悬疑跌宕的伏笔,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刚走进那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就悟到了这一点。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里本是为了进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来使他悬心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了。那位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残废军人、儿童摄影师,又是跟医生交情甚笃的国际象棋对手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此刻已利用氰化钾挥发出来的气体,从回忆的折磨中彻底解脱了”。开门见山、迎面而来的是嗅觉,继而敞露视觉画面,表征为“他看到”。爱之本质与死亡主题相互杂糅,难分轩轾,差别在于爱有着与众不同的幽魅气味,“那带有苦扁桃气息的不幸的爱情的幽怨和隐痛”。“苦扁桃”大概是马尔克斯独创耽溺的一个植被意象,而“氰化钾”更与《百年孤独》中“氯化汞”一样,显示了马尔克斯所掌握的化学知识,抑或说收藏的气味种类。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以噩梦为引子,味道暂留充当了文本插叙机制的开关:“纳赛尔没有任何预感。那天晚上,他和衣而睡,睡得很少,很不好,醒来时感到头疼,嘴里有一股干渴苦涩的味道。”这种口腔里的气味,其实也是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中主人公的常态。

  《百年孤独》著名的“烫手”冰块,约略等价于我们某些方言诸如“冷烫”抑或“扎手/炸手”之寒,这要比“水寒伤马骨”进化了不止一个量级。“乌尔苏拉却对这次来访印象恶劣,因为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赶上梅尔基亚德斯一分神,打破了一个装有二氯化汞的小瓶。‘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绝不是。’梅尔基亚德斯纠正道:‘魔鬼已被证明具有硫化物的属性,而这不过是一点儿氯化汞’……那种刺鼻的味道将与对梅尔基亚德斯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她心里。”这一将气味与记忆凝聚一起的描述,既揭示了人类长期记忆之谜,即普鲁斯特所谓“我们记忆最精华的部分保存在我们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湿的空气里、在幽闭空间的气味里、在刚生起火的壁炉的芬芳里”,又预示了大致故事走向。

  它还暗含着记忆生成原理,大概嗅觉神经能连接导入大脑中如海马回之类的记忆模块,其他感觉神经信号则需要经过大脑皮层的认知层先进行分析,而后才能根据自身需要和能力,确定是否可以联通并进入长期记忆模块。嗅觉气味信息既进入认知层面,同时又抄送记忆模块。嗅觉与记忆有关,且呈双向交互。

  马尔克斯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他称得上一个启发21世纪交互式设计时代的作家。毕竟人工嗅觉这一世纪难题,当前依然是一项无法实现的技术。我们已发展到语音识别的阶段,却仍无法散播气味信息。再先进的技术也难以测量所处空间某个地点的鲜活气味,而后复制并转发传送到另一个点,让对方同时品味。

  复制嗅觉终究与复制视像和声音迥异,大概因为复制视觉刺激近似复制光波长与亮度的空间分布,声音音调则由音高、音量和音色决定;而嗅觉技术一直受限于人类语言描述气味时的徒劳无能,以至于找不到能够口头描述任意气味精髓的通用语言或符码。

  马尔克斯与福克纳不同,福克纳与莫言有别,莫言与聚斯金德差异,聚斯金德与普鲁斯特亦迥然。父母家里成长塑型的舌尖,与成年后于自己爱人孩子家里熏染炮制的舌尖不同,肠胃功能也不同,嗅觉也会变迁。

  马尔克斯借助于从其他感觉借用的词语来描述气味,形成素常所谓的通感修辞,比如“冰凉的”或“绿绿的”;抑或同步于植物与动物性气味,比如“麝香味的”、“腐烂的”和“玫瑰花香的”。它们尚属作家个人气味语言,难以完整覆盖所有人类可分辨气味。

  我们可以将马尔克斯小说中的各种鼻子行藏及其认知图谱,给以视觉化呈现,比如电影《香水》《闻香识女人》。问题在于,视觉画面呈示出来的“恶臭巴黎”或“灵魂散发香气的女子”等画面,却无法同步构成对我们的嗅觉体认。“恶心”的眉头紧锁与“恶臭”的捂鼻行为,俨然千人千面的表情动作。

  如果嗅觉丧失,死亡可能五年之内来临。现在打开《苦妓回忆录》,不难发现这个文本中的气味已不再成为九十岁叙述者的敏感语言。从此看,封笔之作堪为作家承载感官经验的判决书。同时,它也证实了一个科学难题,气味辨识仍然是人类科学家和人工智能所面临的巨大挑战。

人工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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