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一直让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模糊感,长期以来我也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每天下地干活,吃饭睡觉。可是有一天早晨忽然我就觉得不对了。我发现地里有活时我就干一天,地里没活时我就在家做饭吃,吃饱了基本上就是睡,我怎么觉得我每天是在坐吃等死呢?并且我第一次发现我竟然以前没有发现这是坐吃等死,我竟然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事情。我现在想弄明白它。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就跟钻了牛角尖一样,作得要死,就是想搞明白世界。搞不明白大世界,至少我也得搞明白小世界啊,我年纪这么大了,都奔五十了,我男人的白头发也一大把了,我们半截身子埋黄土了,我要是还不抓紧时间去弄明白这个世界,那我就真的死也弄不明白了,我也不知道我中了什么邪了,反正就是想把我生活的这个圈子搞清楚。
怎么搞清楚弄明白呢?我决定从身边的男人开始抓起。
当然,我说的我身边的男人是我的男人。
我想弄明白世界这个想法是早上太阳晒着我后我还在被窝里时想出来的问题。一直到晚上我还在想。我开始琢磨这个第一个我想弄明白的人。按理说我们在一起过了快三十年了,我咋能不明白他?
可是晚上他回来时我看到他,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了,因为我发现我从来没有琢磨过他,这就代表我几乎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我知道的不过是一些皮毛,比如他爱吃臊子面,爱穿西服,爱操心村上的事可是很少发言,我的儿子上大学了,我男人总给儿子在微信上说话,讲道理。我有一次想看看他们都在说啥,可是看了看,也没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些世界大事,可是他们说的事太大了,说萨德,说美国总统,还说生态问题。他们说的世界和我想了解的世界是不同的。我觉得世界就是我们村,我的家,我自己。他们说的那些个事都太大了。所以后来我就不看他们说啥了。我搞不明白我男人只是个村里的村委副主任,为啥要关心那么多大事。
是啊,为啥呢?说明我不了解他。所以这种感觉很可怕,令我很不安。他冬天农闲时偶尔会出去打工,其他三个季节,他就在村里待着,可是他不是在家里待着,他总是在别人家待着,他去各家聊天,他也不赌,不像村东口王嫂子他男人一样,总是在家里摆上麻将桌子,摆上扑克牌,摆上香烟,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一群人彻夜不睡地喊个没完。
我男人不这样,他就只是走走,看看,我跟着他出去过几次,有时候他也去王嫂子家看看别人玩,但是他不玩,别人叫他,他就是坚持不玩,说不会,别人笑话他,他也不恼,别人说他把赚到的钱都给了老婆了,他也不恼。可是他虽然不恼,别人说说之后,也就不说了,因为他虽然不恼,但脸色不好,他不接话,就跟没听见似的,他这个样子弄得跟他开玩笑的人都没意思了,于是别人就有点没趣了,于是别人就继续玩他们的了。他略看一会,也就走了。我跟在他后面,觉得他让别人有点忌惮。他有点不言自威的派头。他比村支书还有派头。
支书家里他很少去,倒是支书常来找他说话,这就是他的本事了。这几年,村委主任和支书一直处不来,支书年龄大,在村里很有群众基础,主任年轻,很新派,总想干出点事情让村里人看看。可是他想干啥,支书就是挡着不许。村里的人渐渐地都搞得成了两大派。赵姓归支书,李姓归主任。赵姓大都是老户,和同样姓赵的支书沾亲带故的,在支书这里,很是得了些好处。而李姓都愿意站在主任这边,主任不姓李,主任姓丁,是外来户,他代表的李姓也大都是外来户。根基不深,总是受排斥和吃亏。所以两个姓之间,渐渐成了敌我矛盾,村里但凡干个啥事,根本不是讨论这个事对村里好不好,而是看怎么样才能把这事当成打击敌人气焰的武器。凡是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支持的,凡是敌人支持的,就是我们反对的。因为村长和书记这样,所以村里这么多年就是啥也干不成。有一年村里评低保,赵姓不同意李姓,李姓不同意赵姓,镇上干部来做工作也不行,后来镇上的书记说,你们评不出来,就一个都别领。这下他们才急了,齐刷刷评出来五个赵姓五个李姓一共十个低保户,这事才算了了。
支书和我男人联系多,我看倒不全是因为我男人也姓赵,应该是因为支书和我男人能谈得来。
支书来我家后,都是说说村里的事,说说主任怎么年轻不尊重他,怎么处处想说话算数太霸道。我男人听听,也不附和,他给支书斟上酒。两人喝着,说着。我男人就是说外头的事,说别的村、别的县、别的市、别的省里的事,他说的速度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话语有条有理,听起来根本不觉得是在炫耀自个见识多,而是他在跟领导汇报,跟知己推心置腹,跟长辈拉心里话。
我看得出来,他说的话,支书爱听,支书能听进去,我觉得我男人很有能耐。
今晚上支书没来我们家,我男人说要出去走走,我说我也去。他看了我一会,有点奇怪,问我为啥要去,我就把我今天白天自个琢磨的事跟他说了,我说我想看看大家都在干啥,我想看看我活着的这个地方大家都在干啥,我想找几个人看看,看看这个地方的人都在干啥。
“你要看看我在干啥?”我男人笑眯眯地问我,他说,你还不知道我每天干啥?你还不知道大家都在干啥?你在这地方住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
他的语气有调侃的成分,他高中毕业,而我只小学毕业,在他面前,我经常觉得自己说啥都没水平。可是今天我胆子大了,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要是我没思想,怎么可能会想要琢磨我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儿呢?我洗了碗就去看电视剧,多轻省?我没让自己轻省,没让自己闲着,却要琢磨一些事,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我这么一想,我就不自卑了,我说就是,我就是要看看你要干啥。
我男人听了我理直气壮的话,扑哧一声就笑了,他说那你总得把身上的围裙摘下来再走吧。说着,他指了指我身上的花围裙。
我忘了这个,我有点窘迫,我都老了我还是在他面前有点害羞,从小大家就说我脑子缺根弦,可是我男人不嫌弃我。他从来没说过我脑子缺根弦,他常说人活着还是简单点好。他说我这样很好,他说他喜欢。
我摘了围裙,跟着他出门了。他笑笑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他的婆娘变得跟地里的一茬新韭菜一样新鲜了,这让我更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跟着他,我跟着他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能了解一下我身边的世界。多多了解,不同层次不同方位了解,就像看一块地适合种什么庄稼,就像看一个黄南瓜一个紫茄子怎么做好吃。需要多尝试,才能得到答案。
我这么边想着,边跟着我男人往前走着。
天晚了,春寒还在,路上没啥人,估计都在家看电视呢。我们往村西走,走着走着走到了村委会门口,我跟着我男人走近村委会的大门后看到我男人敲了一个办公室的门。门被打开后,里面的小伙子我认识,是个姓白的娃娃。刚结婚,三十岁左右。是来我们村里当第一书记扶贫的,我们都叫他白书记。
他姓白,长得也白。是去年来我们这里的。
前几年那个来扶贫的,年纪比白书记大,皮肤黑的流油,红光满面。那人姓张,天天乐呵呵的,有事就来传达一下,没事就回城里了。张书记来了一年也没干啥,听说是他知道村里两派斗争的情况,所以啥也没有打算在村里干,因为支书和主任吵得不行,要干事就得费劲,就得得罪人,要不就啥事也不能干成。他干脆就啥也不干,后来他就给换人了。换了这个姓白的娃娃书记。
我男人来这里干啥?我有点犯糊涂。还没等我想明白,我男人就指着一个板凳让我坐下来。白书记热情地叫我嫂子,给我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然后他们俩就面对面坐在一个大桌子边上了。我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他们。我安安静静地坐下听他们俩说话。
白书记说:你考虑的怎么样?
我男人说:地真的能行?
白书记说:那还能有假?这是大事,开不得玩笑的。
我男人说:你找人看啦?
白书记说:过年的那几天就找啦,我带的技术员去的。又说:支书主任我都没叫,怕节外生枝。
我男人说:你也作难了。
白书记叹口气说:那有啥法?你们村的情况,复杂。
说了这么多,我就听懂这一句,看来白书记也发现了我们村里面的情况复杂,他可能也跟那个张书记一样,看到我们村班子不团结,啥也弄不成,就要走。
想到这儿,我有点着急,我就看我男人,可是我男人并不着急
我男人还在跟白书记说事。
白书记说:咱们这边位于北纬38度地带,光照充足,温差大,气候又干燥,土质疏松,沙土比例适中,地下水资源丰富,最适合种植了。
我男人说:那就太好了。
我男人又说:那啥时候种?
白书记说:种子我都联系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你们村里同意种,咱这个事就能成。
他这么一说,我男人就不说话了,白书记也不说话了。外头刮起了风,白书记这个办公室里放着一张床,里面也没空调,就有一个煤球炉子取暖和自己做饭两用。一刮风,屋里就冷了。我看到白书记缩了缩肩膀。
我男人起身要走,白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好好考虑妥当,看怎么弄合适。
我男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白书记虽然年纪轻,可是很像个大人物,看得出来,我男人很服他,很听他的。
连村里的支书都很服我男人,足见我男人很了不起,而我男人又在这个白书记面前服服帖帖,足见这个白书记更了不起,所以人都说一物降一物,真是有道理。
能降住我的人,就是我男人。我从小就听他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他总是当老大。我们玩公主嫁人,田小玉永远是公主,我男人就演公主要嫁的人,我男人只比我大三岁,他还不是我男人,可在我心里,我就想象他就是我今后的男人。
在游戏中,我演公主骑的马。别的娃娃当不上公主和娶公主的人,就当吹喇叭的,当点炮仗的,当发喜糖的,谁都不当马,谁都不想让公主当马骑。那时候我男人就让我当,他让我当我就当,我把田小玉背着驮着送到他端坐的一个麦秸秆搭成的窝里,就完成任务了。大家就把他们围成一团,嘴里咿咿呀呀地唱歌啊学喇叭吹呀学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呀,我躲在一边看,看到被围着的那两个人脸蛋红扑扑的,他们被大家挤着推着,身体紧紧靠在一起,有时候脸也贴在了一起。我心里真是酸极了。
我每天都驮着田小玉,背着田小玉,给她当马骑。我娘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不傻,还天天认字和数天上的星星。后来跟田小玉他们玩的我就傻了。
也许娘说的是真的,记得有一次,我们玩了好几次公主嫁人的游戏,我一次次把田小玉背进窝里,后来我实在背不动了,身上的田小玉越来越重,我不想玩了,可是田小玉还是要玩,大家也都要玩,他们围过来劝我说,再玩五次,就让我当一次公主。
这个诱惑太大了,我还一次也没当过公主呢。于是我就同意了,又背起田小玉开始玩。可是就在第五次的时候,我累得头昏眼花,刚蹲下身子要背起田小玉,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头一下子重重撞到了旁边的石碾上,我疼的特别厉害,脑袋都懵掉了。田小玉吓得捂住嘴巴哭起来。这时候我男人从那个窝里跑出来,把我拽起来,看了看我的头,问我疼不疼,我说疼。他说,没事,没流血。咱在一起玩,摔了的事,可不许告诉大人。
我说:现在就让我当一次公主,我就不告诉大人。
他同意了。
我又说:让田小玉背我一次。
田小玉嘟着嘴巴不答应,我男人过去扒在她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她才答应了。
我含着泪水笑了,我趴在田小玉背上,可是她不背我,她的脚磨磨蹭蹭地向前挪动,我两只手搂着她的脖子,腿都在地上耷拉着,她还直喊我重了。还没走到窝里呢,我男人就飞快地从窝里跑出来,一把把我从田小玉背上拽开说:好了好了,就玩到这里吧,该回家吃饭了。
于是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我男人又对我说:刚才摔跤的事,你可记住不能告诉你们家大人啊。
我点点头说:好的。
他高兴地摸了摸我的头说:真听话。
他第一次对我这么好,我也高兴,那时候我就知道,只要听他话,他就会对我好。
我回家后有段时间总是头疼,我娘问我是不是摔着了,我说没有。可是我娘后来就说我脑子缺根弦,说我越来越傻,我小学刚毕业,我娘就不让我上了,她说是老师说的,老师说我太笨了。老师说的对,我总是记不住课本上的字,算不对数学题。老师让我回家,娘也让我回家,于是我就回家了。
我跟着我男人出来,夜已经很深了,我催我男人快点走,我说我有点冷,可是我男人并不往家里走,走到家门口他还不进去,他还一直往前走,走到家门口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一把拉住了他。我说你傻了,自己家都找不见了?
他说:看见了,咋能看不见。
我说:看见了咋不回,还往前走?
他说:我去别人的家。
我说:你去谁家?
他说:我去田小玉家。
我一听,急了。我说:你敢,你去一个试试。
他说:去就去。
我气得要命,我回头就往家里走,我走到家门口看到我男人还是没回来,他还是往前走。我心想我怎么真傻了?我自己傻了我还说我男人傻了,我男人要去他以前的相好田小玉家,我竟然任由着他去,我自个回家生气,这不是傻瓜是啥。我跟着他才对嘛。我的男人,我有啥不能跟的。
我就跟着他走,故意把步子跺得重重的,他知道我跟上他了,可是也不理我,也不哄我,也不回头往家里走,还是往前走。
路上黑乎乎的,前年李派因为赵派门口的路灯数多而把全村的路灯都敲了,所以路上常年就这么黑着。可再黑我也不怕,我的气足足的,我跟着我男人往前走,我看到我男人真的在田小玉的家门口站下来。他不但在田小玉门口站下来,还敲了田小玉家的门。他不但敲了田小玉家的门,还在田小玉打开门后,站到门口对着田小玉发了两秒钟的呆。
我在旁边气得浑身发抖胳膊发麻。田小玉比我小好几岁,生了两个女娃都已经嫁到外村了,可人家身材还是瘦得跟林黛玉一样的,四十岁的人了,又不显得老。她站在她家门口和我男人直瞪瞪地站着。两人都跟发了癔症一样。
这时忽然屋里有个人在高声问:小玉,谁来了?
我一听,是村主任丁建国的声音。
我气糊涂了,我就想到田小玉了,忘了这田小玉早就是主任丁建国的女人了。田小玉就是因为丁建国家里有钱才把我男人甩了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男人不认同这个,他说当初田小玉的娘得了重病,是丁建国拿钱给她看好的,丁建国是真心待田小玉的。
可是我知道我男人也是真心待过田小玉的。当初田小玉她娘得病时,我男人正在外头打工,那时候收入没现在多,所以田小玉压根就没告诉他这件事,她妈病了她就急了,就收了丁建国的钱,还很快嫁给了丁建国。我男人回来后,人家都结婚了。还能说啥?
这都是年轻时候的这档子事,村里人都知道。我也知道。当初结婚时,我问我男人忘没忘田小玉,他啥也没说。
我不怪他,因为我男人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听到丁建国的声音,田小玉就慌慌地叫我和我男人进门,她也叫我嫂子。我也赶紧做出很热情的样子回应她。我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底气不是?
我们走进屋,丁建国正坐在沙发上泡脚呢,看到我们进来,他脸上有一点点意外的表情。他不冷不热地让我们坐下。这时,田小玉过来蹲下身收拾起他脱下的袜子,端起他的洗脚盆,出去了。我看到我男人盯着田小玉看,我猜田小玉要是跟了我男人,肯定不用给他倒洗脚水,我男人巴不得天天给田小玉洗脚巴不得每天抱着她的脚丫子睡才是呢。我男人从来没让我给他倒过洗脚水。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我比田小玉好活,想到自己竟然比长得比我还好看的田小玉好活我心里就舒服。我心里舒服气就顺,我现在知道我男人不是来找田小玉了,我男人是来找村主任丁建国的。
丁建国不紧不慢地擦脚,好像故意延长让我们等待的时间。过了好一会,他才慢吞吞开口说:赵副主任,哪阵风把你给刮来了?
这语气充满讥讽和不满。丁建国把这个副字咬住,就像把一块馒头用门牙使劲磨了几下才放出来一样,烂乎乎地把这个副字扔给我男人,抛开田小玉这一层不谈,我也能理解丁建国的情绪,因为作为副主任,我男人在大家眼里,一向是赵姓那一派的人,是支书那一派的人,按理说,是没必要来跟丁建国所代表的李姓有什么牵扯的。
我男人听了丁建国的话,一点儿也不恼,他笑着说:啥风?这春天了,当然是春风把我吹来的。
我男人答得真好。他这么一说,丁建国就不好说什么难听话了。丁建国打了个哈欠,意思是告诉我们他累了,然后,他懒洋洋地问:有事就说吧。
我男人说:有个好事。
丁建国说:啥好事?
我男人说:种土豆的事,有指望了。
听到这话,丁建国怔了一下。一丝狐疑从他脸上划过。
丁建国想种土豆?我也怔住了,因为我以前没听人说过这事。
果然,丁建国淡淡地说:谁说我想种土豆了?没这回事。
我男人笑着说:你别装了,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去找镇长的事,白书记都跟我说了。
丁建国看了我男人一眼,沉吟一下说:那又怎样?镇上让报项目,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不用当真。
我男人说:你不用跟我绕弯弯,我今天来找你,是实打实想跟你一起把这个事办成的。
丁建国把擦脚布丢下,看着我男人,不说话。
我男人接着说:我知道你想啥,放心,我不是哪一派的,你仔细想想,那次晚上赵烧饼把李满屯在支书家外头敲灯的事儿录了个视频,是谁让他删除了的?
我记起来,有这个事。当时赵烧饼要把李满囤带头敲灯的视频交给支书,要报到镇派出所去,是被我男人看到了,把自己的低保指标让给了赵烧饼,才哄着把他手机上的视频给删了的。这个事我知道。我男人还管了赵烧饼一壶酒,不让他把这事告诉赵姓的人。我当时也不知道为啥,但也没跟我男人闹,我男人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道理一定就在丁建国这里了。我男人一说这个,丁建国就笑了。那就说明他知道这个事,说明李满囤已经跟他汇报过了,可能也说明敲灯这个事就是丁建国本人指使的,如果这个事给报到镇上,报到派出所,他的村主任还能干成?当然干不成。所以,他得感谢我男人才对。
于是我觉得我真的搞不清楚我男人,他这么做,是为了田小玉吗?或者是,他这么做,是有为着田小玉的成分在吗?换成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吧,赵烧饼就是这么想的,上次在我家喝酒时,他说我男人是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我装作没听见。当时也没认真想。不过这会我忽然特别深刻地想起来了。我发现当我决定了解一下我身边的这个世界时,我忽然变得聪明了,我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缺根弦,他们都错了。我是一个很会很善于思考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罢了。
我男人在跟丁建国商量种土豆的事儿了,叽叽咕咕的,都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田小玉再也没有进来过。我坐在那里,思绪飘远了,我想起我男人刚才提到的春风,春风一吹,我们村里就变得特别好看,野花开得到处都是,桃啊杏啊的,它们也都开花了,风把它们推得在树枝上摇来摇去,和三嫂子年轻时一样,三嫂子没结婚之前,腰肢也和田小玉的腰肢一样细,可是现在,田小玉的腰还是细细的,左右摇摆,让人眼花缭乱,三嫂子的腰已经粗了。村里的草地上蹦跶着绿色的蝈蝈,我总是追着他们玩。儿子小时候,我也会带着他来玩。在草地上,使劲伸伸鼻子,空气里就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听说城里有污染,可是我们村还是干干净净的,电视里说的雾霾我们这里一丁点都没有,除了穷点,我们这里也没啥特别不好的。我看得出,支书主任都急,越穷越急,越急越火大,越火大越看对方不顺眼。这几年,支书年纪大了,脾气小一点了,主任也比原来看起来少了毛躁气,可是两人还是谁都不肯服软,谁都不肯跟谁低头,我相信,他们肯定都后悔以前老是作对,把村里的事都误了。这么多年,村里不管是修路、搞养殖、搞调产,都搞得不好,搞得不团结,搞得让上头的人不满意。上头的人带着好政策来,带着夹板气回去。有的事勉强干下来,有的事就根本干不成,不管他们想干啥,都是又费时间又费力。后来他们根本就不想来了。这么多年,我们村里都成了县上的典型了,告状的事就没停过。谁都说我们麻烦得很。所以,有啥好事好项目,都渐渐地不想着我们村了,都尽量给别的村,这样一来,我们村就越来越穷了,大家的怨气也越来越大了,他们开始互相抱怨,抱怨自己也抱怨村干部,都说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更严重的是,村里的好女子大部分都想嫁到外头去,春天到了,猫们叫得人心里慌,村里的小伙子们,很怕村里的好女子都走了,他们都想娶媳妇。他们娶不上媳妇,怪谁呢?我看就怪他们自己,一个村的人不团结,就活该好事轮不到他们头上。活该他们娶不上好女子。
我想着想着就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谁都说我缺根弦,所以我没嫁出去,娘愁的厉害,可是就是没人上门说媒。
我男人那年回来,看到田小玉已经结婚了,我男人在村子里失魂落魄地乱跑,他每天白天晚上都不睡地乱窜,跟傻了一样。有一天他在村西遇到了我。我拦下了他。
他说你干啥?
我说:你别乱转了,快过年了,你赶紧置办过年东西吧。
他说:我没心思。
我说:心思和火一样,烧着自个的,就灭了它。
他瞪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说:你说得对。
又说:人人都说你缺根弦,说你傻,我看你一点都不傻。
又说:我看你比谁都聪明。
这回轮到我瞪眼睛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我有点害羞,我一直在他面前有点害羞,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他。
我想了想,又对他说:动个别的心思,换个别的心思,就不烧自己了。你离火稍微远一点,还能烤火,你跳到火里,就烧着自己了。
他说对。他对我点点头。他的嘴巴有点干,都裂开口了。我想摸摸他,可我不敢。
过了几天,他来我家提亲,娶了我。我觉得真像一场梦,我们家里人之前还怕我嫁不出去呢,没想到有人来提亲,可高兴坏了。
我也高兴坏了,想到这里,我就笑了。正在我乐得冒泡时,忽然感觉到有人推我,我迷迷糊糊,看到我男人在推我,在叫我回家,他说我刚才睡着了。丁建国也站在我旁边,问我刚才做了什么梦,竟然高兴地笑出了声。
田小玉也站在我旁边,嘴边含着一抹微笑。他们都在笑。我有点害羞,我觉得他们好像都看到了我刚才做的梦。这使得我有点难堪,我是来看身边的世界的,怎么竟然又睡着了呢?唉唉,看来,我是真的缺根弦。
我跟着我男人回家了,我男人对我真好,他不笑话我。他也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我问他高兴啥,他说事情说成了。我问是种土豆的事说成了?他说是。我说那支书那边呢?
我这么一问,我男人就又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们已经进了家门,我开了灯,我男人看着我说,你可一点都不傻。
我说我当然不傻。
我男人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洗脚水让我洗脚,我很高兴,我又想起田小玉了,我再次觉得我真是比田小玉好活多了,我洗了脚,我男人给我倒了洗脚水,我就盖上被子呼呼睡了。
天亮了,我男人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出去了,桌子上的盘子里盖着我男人炒的南瓜菜和馏的馒头。我沏了一壶大叶茶,慢慢地吃喝,我想起来,我男人昨天没告诉我,对于种土豆的事,支书是个啥态度。
吃完饭我出来,天真暖和,比昨天晚上暖和多了,我在家门口发呆,不知道我男人在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除了我男人我还想了解谁,可能除了我男人,我也不想了解谁,我男人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就是我男人。我的儿子一年只回来一次,他上学,完了还要考研,还要在外头找工作, 他以后是不回来的,我早就知道这个。他不是我亲生的娃,是我男人带回来的。我男人跟我结婚第一年就把这娃娃带回来了,当时这娃娃都快两岁了。我男人说是捡来的,让我养,我就养了。我听他的,我什么都听他的。我们婚检时,我男人拿了个报告,让我看。我也看不懂。他告诉我,医生说我不会生,我有点奇怪。我怎么就不会生呢?我觉得我会生。我听说世上有不会生养的女人,可是我们村里一个都没有,我们家里也没有这个遗传。我娘生了我哥和我,我哥我嫂子又生了两个带把的儿子。我怎么能不会生呢?
可是我男人一点也不难过,他说不会生就不会生,他不嫌弃我。我有一点难过,可是也有点解脱,因为人人都说我有点呆,有点傻,我怕生个娃娃也不够数,也呆,也傻。现在,我不能生,这种可能性就没有了,这就意味着我不会生下一个不够数的娃娃了。
后来我男人就带回来这个娃娃。这个娃娃跟我男人亲,跟我始终有点距离,我尽心尽力地养他,给他吃好喝好,可是他有啥事情也不多跟我说,可能他觉得说了我也不懂。
哎,想到这里,我望着外头,再次觉得,这个世上,只有我男人是我的。啥也不是我的。我啥也没有,我只有我男人。可是这会,我男人在哪儿呢?
我男人就爱到处跑,不爱在村里待着。以前他跟田小玉好的时候,带着她在外头打了两年的工,整整两年都没回来,田小玉的爹娘死活不同意田小玉嫁给他,可是田小玉就是愿意,田小玉她娘就说,你要跟他结婚我就去死。田小玉就给吓住了,不回来,可是两个人也不敢去扯结婚证。后来田小玉的娘硬把田小玉给叫回来,再后来,田小玉的娘就病了,田小玉想走也走不了了,她知道我男人在外头打工也赚不来太多钱,她娘病得急,她娘也逼得紧,她就嫁给丁建国了,丁建国在镇上开着饭店,有钱得很。
我从家门口往地里走,看到路上的桃树上,桃花儿都开得更旺实了,粉嘟嘟的,和娃娃们的嘴唇一样嫩。我掐下一朵儿来,想插在耳边,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村里和我这么大还擦脂抹粉的女人,只有三嫂子一个人,她家里闲人多,她也爱讲究,打扮得跟个老妖精一样,可也不好看,她天天打扮,可是照我看来,她也还是没有田小玉好看。田小玉身上有个劲,我们都学不来,学不来就不学,人比人,气死人,不比就好,她这么好看的人,不也一样天天给她男人倒洗脚水?哪有我过得这么舒坦呢?
我怎么又想到田小玉了呢?我发现我总是会想到她,原来在我的世界里,她也是一个重要的人呢,她为什么重要?是因为她对于我男人重要所以对我重要还是因为我心里把她当成了敌人?
我心里一惊,我把她当成敌人了吗?可是照我们村上敌对的赵姓和李姓看,敌人反对的是我拥护的。这套理论明显在我和田小玉身上是行不通的,她喜欢我男人我也喜欢我男人,所以她拥护的竟然也是我拥护的,那我们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可是也不对,我和田小玉怎么会是朋友呢?我们不可能是朋友。我的脑袋想得又快要头疼了,我头疼的毛病没断了根。我的脑子里有一根弦要崩断了。我很害怕,因为我本来脑子里就缺根弦,如果再崩断一根好的,我缺的弦就是两根了,我不知道人脑子里到底有几根弦,但我知道是缺一根少一根,断了也不能修不能补不能换,在脑子里的东西,是动不得的。前年村里五十多岁的赵丰年得了脑瘤,做了开颅手术,人就傻了,天天流口水,歪脑袋,走路也不利索了。所以说我可不能让别人动我的脑袋,我绝不能得脑袋上的病。
我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我一放松,我就觉得自己脑子里清静了,脑子里一清静我又发现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这个世界,并不是我先前想的,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好的就是坏的,并不是这样的。就比如我和田小玉,我们不是敌人,可也不是朋友,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既然我们没什么关系,我就没必要再想她了。没意思。她以前在我男人的世界存在过,可现在已经和我男人没关系了,更和我扯不上任何关系。什么都没有。没什么。
地里空空荡荡的,地是去年种过玉米的地,收了玉米后,地被重新犁过,这犁过的地和一个女人的肚皮一样,它修整些日子,就又是松松软软充满活力了,只要有种子,就会再长出想要的庄稼娃娃。我没有娃娃,我不遗憾,我有地,我把这地当成是我,我男人在地里忙活时,我跟他一起干,一起使劲,庄稼长出来,我觉得自己是生了娃娃,我生了一茬一茬的娃娃,金灿灿的麦子、玉米长起鼓囊囊的穗子,丰收的香味每年都在村里的上空飘荡,这味道像是一个抱着娃娃的女人炫耀自己饱满的乳房和婴孩。婴孩就是她的果实,飘荡的味道就是乳汁的清香,满村的麦场和田地里,都是这耀武扬威的风骚味道。
我守着地,守着庄稼,守着自己的男人,我的幻境里,每年的那个时候,我也是那样一个女人了。
每年地里活多的时候,我男人都不让娃回来,这个儿子一年我真的就是只能见上一回,他吃我的饭,可是不穿我的衣,他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田小玉给的,田小玉偷偷给他织毛衣,织毛裤、打围巾、买棉鞋,这我都知道,田小玉生了个闺女,我男人说是因为田小玉喜欢男娃,和我家这个儿子对眼缘,所以才格外疼他。而且田小玉每次拿东西过来,从来都不给我男人,不给我男人拉拉扯扯。她都是塞到我手里,放下就走,多余的话也从来不说。只有在我儿子回来的时候,她才多坐上那么一小会,她在我儿子面前低了一等似的,赔着小心,问上几句。她问一句,我儿子答一句,他不问,我儿子也不说。有时候她干坐上一会,就起身走了,不想走又不得不走的样子。
我男人说的话我总是听,他不让我告诉别人这事,我也就不告诉,这事就我男人和我、我们儿子,还有田小玉四个人知道,我们谁也不告诉。我心里还是可怜田小玉,她没生下儿子,就眼红我的儿子,她没生下儿子,就得给她男人丁建国天天倒洗脚水。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我男人总夸我听话,懂事,他不嫌弃我不能生,他也不让我伺候他,他还每天给我洗脚。比起田小玉,我多么幸福啊。太阳有点暖和,我又累了,就回家去睡了。
快四月份了,我男人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我有时候跟着他出去,跟着跟着,就累了,就想睡了。有时候,他明明和我在家,我眯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于是我又出去找他。
我觉得他跟个特务一样,哎呀,这个词好像不太好听,其实他就像个间谍一样,像个卧底一样,这么说,好像也不对。那么,他就像《大秦帝国》电视里演的那个苏秦一样,他找支书、找主任、找白书记,还真的把种土豆的事说成了,因为白书记把种子联系好了,把到时候土豆成熟时收购土豆的公司又联系好了,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事由白书记出头,也不算是支书的决策,也不算是主任的功劳,责任风险什么的,说好了都算在白书记头上,所以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我男人说,白书记这么年轻,可是非常有担当。人家是真心想给村里的人想条富裕的路子。
要这么说,我男人也是很有担当吧,他不也就是为了让大家多点收入吗?我把这句话告诉我男人,他看着我,笑了笑,没说我说的对,也没说不对。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啥。
过了几天,一辆大卡车把土豆种子拉过来了。除了最懒的李木生,全村人都忙活起来了。光棍李木生是个坏人,我没结婚前,他就总想着占我便宜,有一年夏天,我在河边洗衣服时,他一直在我身后站着。我不理他,他也不吭气,站在我后头,等我洗完衣服他才走。我回家告诉我娘。第二天我去洗衣裳,我娘看我又穿个背心要出去,就拿了个高领的衣服让我套上。我套上高领的衣服后,李木生就不在我身后站着了,他跑过来要抱我,我就大声喊,他就跑了。我才明白过来,我从来没搭理过他。后来我娘说,以后洗衣裳,河边有人作伴才能去,不能一个人去。
李木生现在穿着条破裤子,在各家边溜达边说着风凉话,说这能成?这好好的地,你们不种麦子,不种玉米,种个土豆蛋蛋,这哪能行?到时候粮食不够吃,难道你们一个个饿肚子去?要是长不出好土豆,换不来钱,看你们拿啥换粮食,拿啥填饱肚子,你们吃土疙瘩去吧。
他唾沫乱飞,说得还真的有几个人动了心思,我跟着我男人在村里转,看到有几户筹划把自家的地种一部分玉米种一部分土豆,图个保险。
村子里当当切土豆块的声音此起彼伏,就跟过年剁馅包饺子一样,噌、噌、噌,各家把土豆种子切开,和农家肥一起埋在地里,白书记说是要种绿色土豆,所以不用化肥,都用上了农家肥。白书记几天几夜都不回家,也很少休息,白白的脸都晒黑了,嘴巴也起皮了,他和技术员到地里去指导,我男人也跟着忙活,除了做别人的工作,他还和我一起在家切土豆种子,和我一起把土豆种到我们家的地里。他在地里乐呵呵地笑,他说,要把我们家的地,种成全村的样板。
太阳暖暖和和地照在人的身上,让我又想睡觉了,可是,老话说,谷雨前,先种棉。谷雨后,种瓜种豆。时节不等人,再累,我也必须扛得住。
在种土豆这件事上,支书和主任都很少出来露面,可是,他们两家的地里,也都悄无声息地种上了土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地里,也和我们的地里一样,长出来喜人的绿色秧苗。赵丰年歪着脑袋,看着他老婆和儿子种下的土豆出了苗,乐得口水都比以前多了几两。
人家家里的活,都是嫁出去的女儿女婿、外头念书的打工的儿子喊回来一块干,可我男人,就是不肯叫儿子回来,他说儿子念书要紧。不过他在村上威望高,种土豆这件事,也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都很服他,不用叫,我们地里有啥活,有人就自愿帮我们干了。我男人就是这么有本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把事情干成了。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点埋怨他,他总是舍不得让儿子干活,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对这儿子太宠了,太娇了,一个男娃,不让下地干活,成什么话?以后毕了业,上了班,那在外头,能不能吃下苦?
我这么问的时候,我男人就说,外头的苦和家里的苦不一样。
我说:咋个不一样?
他说:有的苦是身上的苦,有的苦是心里的苦。
我不明白。
他说:外头就是心上的苦。身上的苦,睡一觉就没事了,心里的苦,会让人睡不着。就是睡着了,醒来了,那苦还在。
他说这些的时候,正是晚上。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里有一格一格的小窗户,每个窗户里,似乎都有个我不懂的世界。后来他闭上了眼睛,他的世界就对我关上了门。好半天,他都没动静,我也不知道他睡着没睡着,反正我头越来越沉,我就睡着了。
我一觉醒来,看到外面的天还是黑乎乎一片,我摸摸身边,没我男人,我穿上衣服,到院子里,也没见他,到茅厕里,也没见他,我喊了几声,也没见他。我以前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可是自从开始思考世界以来,我就睡不好了。
我走出去,到处走,我心里有点恍惚,我有点怕,有点胆怯,这点怕不是因为走夜路我害怕,而是因为别的,我害怕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很怕我看到什么,很怕我听到什么,很怕我看到的世界里多了什么和少了什么或者是改变了什么。我怕我知道的是我不愿意知道的。
路东面,赵丰年家有一只凶恶的狗,我一个人晚上不敢往那个方向走。我就往村西面走,远远地,路过村主任丁建国家的老窑洞时,我模糊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这个老窑洞早就废弃不用了,丁建国的老爹老娘以前住过,后来他们都死了。再后来,丁建国开饭店发了财,在村里盖了现在这个二层小楼,这个窑洞就更没人管了,这大晚上的,这里咋就有人说话?莫非是闹鬼?
我站在窑门口不远的地方又听了一下,觉得声音有点耳熟。我悄悄地走过去,看到窑洞里有两个影子,一个宽些,一个窄些,一个声音粗些,一个声音细些,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我被吓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里面是我男人和田小玉。
我把脑袋凑到门口看,里面的两个人的脸都是亮堂堂的,窑洞里当然没有灯光,是我男人手里攥着的手机在发光,他们坐在窑洞里的土疙瘩上,他们头靠头,肩并肩,对着手机指点着,谈笑着。就跟小时候公主嫁人时他们并排坐着一样亲近。
我男人说:看咱儿子,这是在篮球比赛。
田小玉说:咱儿子长得真高,像你。
我男人说:长得好看,像你。
他们的脸都笑得跟花儿一样,田小玉靠着我男人,我没见过她这样好看的笑容,她陶醉地看看手机,看看我男人,她的笑软软的,像刚犁过的地一样软,像刚切开的土豆块一样白净。
我没有多想,我的脚就跳到窑洞里头了,我身子很轻,以至于我伸出手把手机从我男人手里从田小玉眼睛里拔出来的时候,他们俩都吓得大叫一声,他们都吃惊地喊出来。他们喊出来之后都一起直起身站了起来。跟诈尸一样。
手机现在在我手里,里面正是我们儿子的照片,哦,不对,是他们儿子的照片。这个儿子,这个号称是我男人捡来的娃娃,原来竟然是他和田小玉的孽种。怪不得田小玉这么高兴,怪不得田小玉笑得这么开心,我还以为我比田小玉好活,原来田小玉和我男人一起把我耍了。
我看着我男人,我男人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看到是我之后,其实就已经平静了,我猜如果是丁建国在这里出现,他一定不会这样平静。他料定我总是听他的,他料定我总是被他拿捏在手里,像泥巴一样由着他揉搓,搓成长的就长了,搓成短的就短了,不会有自己的思想。泥巴怎么会有什么思想呢?
他挥手让田小玉回去,田小玉就低眉顺眼地从我身边走了,我伸出手要拉住她,却没拉住,还把手机咣地掉在了地上,我男人拉住我的手,不让我抓田小玉,有了我男人的庇护,田小玉很快就不见了,我追到窑门口,看到她已经变成一团远远的黑影子了。
我男人抓着我两只手,不让我动弹,我就用脚踩他的手机,手机在地上被我踩得乱转,屏幕还是亮亮的,我亲手养大的那个娃娃的手里拿着一个大篮球,正在用一个好看的姿势投篮。
世界原本一片模糊,现在却非常清晰了,我挣脱我男人的手,转身回家,我男人跟着我,手机他已经捡起来了,我看到他把手机放进了上衣口袋里。
回到家,我男人看着我,让我继续上床睡觉,他守在床边看着我。可我怎么都睡不着,我想哭。我男人说:娃娃是他们打工的那两年生的,因为田小玉的家里反对,所以一直不敢抱回来,就放在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养,后来田小玉为了她娘的病,嫁给了丁建国,这事就更不能提了。他就给抱了回来,抱到家里来养。
我还是想哭。可没哭出来。我想起我男人说过的话:心苦的人,是睡不着的。现在我也成了一个睡不着的人了。我知道了,我睡不着,是因为我心里苦。我睁大眼睛看看我男人,我脑子里,他就是我的全世界,可他的世界好复杂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没弄清的事,我也不想弄清了,我很后悔我想弄明白这个世界的想法,我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个想法造成的,我吃了睡,睡了吃,本来是很好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开始睡不着了,我成了一个心里苦的人了。
后来我竟然还是睡着了,那是因为我男人给了我一颗药,给了我一杯水,他说你这样不行,你吃了这药,就能睡着了。
我很痛苦,可也说不来该怎么办,我就决定暂时再听我男人一次,我喝了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了,发现天早已大亮,家里又是我一个人了,就像我男人说的一样,我醒了,可是,心里的苦还在。我嘴里都是一股苦味,比我去年发高烧时喝过的中药还苦。
我不太关心我男人去哪儿了,我忽然就不关心了。我起来做饭,把红薯南瓜馒头都馏上,沏了茶,就坐在椅子上往外看。等吃食都熟了,我就吃。
我吃完喝完之后,也不想出去了,我就和面,准备中午饭,和好面后我发现我和的是两个人的面,就把面扔了,扔到猪圈里喂猪了。我回来又开始摘韭菜,我要烙韭菜盒子吃,我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把韭菜洗干净,切碎,把鸡蛋炒得香香的,粉条切得碎碎的,做成馅料,做韭菜盒子。
我第一个韭菜盒子做好时,我男人回来了,他没提昨晚上的事,不知道他忘了还是以为我已经忘了,他说土豆长得好,镇上领导来看过了,白书记已经把种土豆的经过给领导汇报过了。我男人说,支书老了,这件事做成后,他当支书的事,就多了几成胜算。
原来是这样。
我看着我男人,现在我看到他的样子,不像以前那样了,我以前高看他了,他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以前我没想过这个,我以为世界不是这样的,我以为世界是简单的,我们就不能让这个世界简单一点吗?
我男人把韭菜盒子拿到手里大嚼起来,心安理得的张着嘴,我看着他的大嘴,忽然想,他这样红口白牙的跟我说过多少瞎话呢?
其实我也忽然不关心这个了。
我男人吃完饭,讨好地看看我的脸,说:以后,你就是支书夫人了。
我笑了笑。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也是缺根弦的傻子,跟别人眼里的我没什么两样。我一直以为我不是,可我发现曾经我真的是。
可以后我不想是了。我不想是,不是说我想弄明白什么,而是我不想思考什么关于世界的事了,我想放空我自己,想让自己轻盈,和春风里的柳絮一样。
晚上,我男人出去找白书记,他让我跟他一块去,我摇摇头拒绝了
我一个人出了门,手里拿着一把�头,到了地里。村里的地真好啊,我的脚踩在地上,踏实得很。踩在松松软软的土地上头跟踏在轻盈的翅膀上一样。
我拿�头来到了自家的地里,地真好,土豆苗子长得高高的,在夜色中支棱着自己的身子,很有些硬气。白书记说这地里最适合种土豆了,种了土豆的地,再种玉米,玉米会格外的旺实。白书记自己包了一亩地,种了西瓜,他说,收了土豆,西瓜恰好熟了,抱几个西瓜在地里吃,又甜又沙,爽得很!
我们村以前没种过土豆,现在一下子种了这么多,还种成了,果然是像白书记说的那样,长得太好了,杆杆有点发红,叶子绿个油油。
可是土豆怎么样呢?我要把这地里的土豆都挖出来,我想挖出来看看。我挖出来一个,看到土豆蛋蛋一串串,像一个个小小的娃娃,它们挤成一团,你推我搡,我�头伸进土里,它们被惊到了,它们叽叽喳喳地又是跳又是笑,一刻也不消停。我忽然觉得有点头疼,被它们搞得有点头疼,耳朵边嗡嗡嗡,脑子里嗡嗡嗡。我就把这些土豆蛋蛋连着叶子杆子一起扔得远远地。可是还是不行,我听到它们在土里叽叽喳喳地叫,可能是它们都被我惊扰了。这么晚,该睡觉了,可是它们都被我惊醒了。它们叫得我心烦,它们钻在地底下,就像是我肚子里有很多很多急着要出生的娃娃一样。我现在怀疑我自己也是可以生娃娃的,我怀疑是我男人把我骗了。他总让我吃的药,到底是头疼药还是避孕药?我实在搞不清楚。
我决定把这些娃娃全都从里挖出来,挖出来,我看到一串一串的土豆娃娃,就跟我自己生了一个又一个娃娃一样高兴。现在,这些土豆就成了我的世界了,这世界上的土豆这么多,我得把它们都铲除掉,都扔掉,不能让它们长大。我疯狂地干,我干活干得很累,不一会儿我就满头大汗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和脸颊,脸上布满了不断流下来的汗水。此刻,要是有个帮手,帮我一起干该多好啊。
路灯重新亮在村里的路上,这是土豆刚种上那阵,村里一致同意再安上的。那一派灯火离我并不远,月亮也是又圆又大,可这跟我都像是没什么关系,这会跟我有关系的就是这些土豆了,秧苗刨开后,土豆一串串地被我扔到很远的地方,这真是个非常好玩的游戏,太好玩了。我挖了这块地,还想挖别的地,我想把全村的土豆苗子都挖出来,把土豆蛋蛋都扔出很远的地方,扔出去,地里就空了,地里空了,就像我脑子空了一样。我不想再思考和了解我生活的世界了,我想和地一样空着自己的脑子。这样我才快活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光混汉赵木生也来了,他还是穿着那条破裤子,涎着脸对我笑。
无边无际的黑夜在我的世界里伸展。赵木生呆呆地问我:你在干啥?
我说:我在收土豆。
赵木生说:土豆还没成熟,咋能收?
又说:人人都说你傻,你果然傻。
又说:你傻我也稀罕你。
我说:你也看我傻?
他说:你可不是傻,你家的地,村里的地,都是你男人张罗着种下的土豆,你咋能把它拔了?
我说:我想拔我就拔。
赵木生说:你家这个地是样板,你拔了,你男人咋当支书?
我一愣,说:你咋知道这事?
赵木生说:村里谁不知道呢?马上就有结果啦,八九不离十了。
又说:这个事其实挺好,我也种了些土豆。
我说:大家种的时候也没见你种啊。
赵木生说:我领种子领的迟,种子切开后,我逛得忘了种,扔到太阳底下晒坏了,我种上后,还没长出来呢。
又说:我不怕,到时候我就找村里赔,找白书记赔,我的损失让他们赔,让他们赔他们就得赔,否则我要告到镇上,他们的功劳就没了。
我看到赵木生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一颗掉了的门牙一次次显露出夜色一样的黑洞。我扑嗤一声就笑了。
赵木生说:你笑啥?
我说:你帮我干点活吧。
赵木生问我:干啥?
我说:给我把这地里的土豆苗子全拔了。
赵木生说:为啥?
我说:你别管为啥,你就说你干不干?
赵木生说:干能行,你得给我点好处。
又说:除了干这个活,我还想干点别的。
我说:行,你先干活。
他回去拿�头去了。我一个人继续干。
我边干活边开心地笑,我想起我男人种下这些土豆时,也是这样乐呵呵的笑着,他的心情,一定也和现在的我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