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记得自己那时候大概只有十四五岁,我还生活在故乡风岭村的乡下。那些艰苦的岁月总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向往——我希望自己是那山村里的一只虫子,我可以为自己的生命而努力地鸣叫——假如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达成的话,我希望做一只卑微的蚂蚁,或者变成一只弱小的萤火虫——用自己的生命照亮黑夜的路。
曾经那些山村夏夜,对于一个迷茫的少年来说,既有一种神秘感,也令年轻的心得到些许放纵。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少年的心思——我把自己的沉默和思想交给了风岭村的夜色。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我的思考就会得到回报,它们用微弱而寒凉的光,安慰着我不算成熟的一些想法。从此以后,无论我身在哪里,我都能安静地享受每一个黑夜,回味些不着边际的往事。
在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坐在风岭村的小河边了,从小河面轻轻吹来的风,抚着我的乱发,夜开始凉起来。我喜欢有凉风的夜晚,越是凉意侵人,越让我兴奋。在山村的白天里,生命的嘈杂是交给鸡鸭牛羊的,也交给田野里的农人,最后交给村口的那些老太和妇人们——她们无聊地闲扯着风岭村里的鸡毛蒜皮,然后又把这些无聊的东西抛弃在水面的泡沫里。后来我才明白,其实生命的全部都是由无聊的时光和无聊的事组成的。
而风岭村的夏夜,它的嘈杂由无数卑微的鸣叫所掩盖;又由一颗孤独的心而守候,最后都被夜色深深地吞噬了去。夜,在风岭村无数个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有平静过——
我喜欢听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虫鸣蛙声。比如绿色的禾灶,它们白天隐藏在绿叶之间,很难寻觅,到了夜晚,那种“扎扎”的喧嚣,就会令人心潮澎湃。蟋蟀此时还没有成年,它们只会静伏在泥土的洞穴里,羡慕着这高亢有力的呼喊,待到秋日,山村悠扬的琴声里,能听见它们的幽怨和哀叹……
初夏的夜晚,河沿的轻风带着泥土的清新味迎面而来,里面似乎也有庄稼收割后的味道,仔细地闻一闻,仿佛是父亲烙在锅里的馍馍焦糊味,——父亲不停地捶打着锅沿,时时翻烤着一团摊薄的面粉,直到把生命从青涩和纯白翻成了焦黄,然后狠狠地咬上一口,立即会感受到生命的绵软而有韧性。没有经过捶打和翻烤的生命,只会是一团粉粉嘟嘟的面,看上去纯白而光滑,只要用力轻轻一压,它就软得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
夜让整个山村变得深邃而迷茫。没有月亮和星星,我看不见山村里的任何东西,白天里见过的山梁子,河沿边的水冬瓜树,村子后面的竹丛……在黑暗里都隐藏了起来。或许在真正的黑暗里,是不需要人看见的,——耳朵可以代替方位,思想让人看见光明,就像那位诗人说的一样:“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我以为从此以后我可以脱离风岭村而尽情地为自己的生命写诗了,然而几十年来,我从未写过诗,也未曾遇到过诗人。后来我懂了一些事情的时候,才发现真正的诗人都已经死去——这个时代不需要诗人,也不会容忍诗人——只有高尚的灵魂、纯洁的心灵才会写下不朽的诗篇!
在我有思想的时候,艰难苦涩的生活把它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梦想随着汗滴都交给了那一片红色的土地。在风岭村的山坡上随便翻出一坨泥土,似乎都能看到我曾经跳动的灵魂,——在土地面前,我只能认命,因为生命除了靠泥土滋养,最终归于泥土。
那时候,我常常在黑暗里寻找自己的光明。我坐在小河边冥思苦想,没有一个乡下人能够引导我:我的前途;我的爱恨;以及我的一生,将何去何从。我的父亲和母亲常常因为我没装满的一背草,或者一背篓未冒尖的柴而大声地训斥我:“你个短命娃娃,一背柴都捡不满,你长大了有个卵用!”后来我真的明白了:如果生命被一把草或者被一堆柴困住,真是没有什么毬用。
突然在黑暗的深处,我看见了一缕光。它微弱而细小,从水面缓缓地升起来,然后沿着水面,顺着风的方向靠近了我。我以为那是在做梦——很多时候,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那种光亮。我伸出手掌,迅速地抓住了它,轻轻地展开来看,原来是一只细小的萤火虫。它修长的身子,坚硬的外壳,壳里包裹着那柔软而透明的鞘翅,——就像心一样,越是柔软,越能把身体带往更远的地方。
风岭村的五月,地里的胡豆刚刚硬皮,棉花已经播在胡豆的厢沟里,用薄膜盖住,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那时候我就会带着弟弟们,到胡豆地里的薄膜上捉一种黑灰色翅膀、扁平身子的萤火虫,然后把它们装进空了的酱油瓶子里,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待黑夜悄悄来临,房间里就会有一丝丝黄绿色的光辉飘动着。它在深夜里悄悄地飘进我们的梦里,待天明醒来时,三弟会拿起瓶子看了又看,嘟噜着说:“怎么还没有死喃。”二弟也会在自己装订的笔记本上写下某位少女的名字,然后牢牢地记住。
水面的那一缕光又多了几处——原来这种会发光的小生命,从小是生活在水草边的,或者就像古人说的一样:它们都是由腐草生化出来的。我想只有洁净的生命,才能从腐草中生长出来,肮脏的灵魂表面从来都是光鲜亮丽的。
它们逐水而居,白天隐藏起来,到了夜里,它们才会提着那盏微弱的“灯”四处夜游。所以它们的生命,总是不见阳光。即使白天出来活动的那种虫子,在阳光下,它是不会发光的,只有在黑暗里,它们的光才会亮出来,照耀自己飞行的路。夜越是黑得深沉,萤火虫就会越活跃,它的那点微弱的光就越是明亮。黑夜给了虫子们一种理想的生活场景,放纵了那些卑微的生命。
有萤光的黑夜既美丽又浪漫。萤火虫提着“灯”在夜里寻找它们的恋人,原来真正的爱情,只需要一缕明亮的暗示,彼此便心领神会了。
我看见从水面升起的萤光越来越多,我几乎快被它们包围了。我突然有了一种大胆的想法:假如谷子能和我坐在小河边,听虫鸣,再看着那满天飘动的萤光——黑夜里,一片悠悠的萤光,两颗年轻的心交织着,以后的这一辈子里,风岭村就再没有多少苦难让我回味了。
可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谷子跟随一阵风飘出了村子,此后再没回过风岭村,遗憾的是她没有看见夜里的萤光,也不会感受到那颗孤独的心。她不知道,那些提“灯”夜行的生命,其实是在寻找着生命的伴侣,也在寻找着那份挚爱……
夜,已经很深,四周的虫鸣似乎也变得沙哑了,萤火虫飘散在山村的四周,渐渐地难觅踪影,月亮与星星也没有出来,只留下一个孤独的灵魂。
从此以后,我也将提一盏黄绿的灯,为自己孤独的生命,照亮前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