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年为纪录片写解说词,很多时候,我足不出户就能领略来自中国各地的风物,里头不乏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中国各地都有吃辣的勇者,比如所谓的“湖南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相比于湖南、四川那种明朗酣畅的辣,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贵州的酸辣。
千万年前,云贵高原隆出地表。此后,风雨冲刷,山岩溶蚀,这里成为一座“喀斯特地貌博物馆”。在贵州,人们将溶洞利用到了极致,比如在溶洞里建篮球场,又比如在溶洞里像酿酒那样酿造糟辣椒。
盛夏的溶洞,凉爽湿润,对于很多微小的生物,一切恰到好处。陶缸中,被切碎的红辣椒在酣睡,无数细菌却不眠不休。辣椒中的糖分被分解成乳酸,蛋白质则转化成鲜味氨基酸,糟辣椒的酸、鲜、香由此而生。
摄制组拍摄了洞藏糟辣椒搅缸的过程。阳光倾斜着照进山间溶洞,大量氧气随搅拌进入缸中,提升着菌群的活性和发酵的速度,辣椒在翻滚中散发出诱人的酸香气息。
在贵州,制作糟辣椒是很家常的一件事,然而,几十口辣椒缸一起打开,同时搅动,还是让我们体会到了一种震撼,贵州人的“靠山吃山”也算是吃出了规模。其实,贵州人爱吃辣椒,可能也是因为山。
辣椒原产于美洲,大约在16世纪下半叶进入中国,最早的登陆之地是浙江,不过它在那里并不受待见,直到进入内陆地区,它才逐步在草莽之中显现出价值。
贵州人吃辣之初,可能并没有多喜欢这滋味,只是生存所需。贵州不产盐,“地无三尺平”的地形让盐的运输困难重重。为了弥补盐的缺口,贵州人很早就开始尝试以酸代盐,从红油酸到盐酸、虾酸,再到臭酸,形成了庞大的贵州酸味家族。待辣椒传入,贵州人又以辣代盐。成书于康熙年间的《思州府志》记载:“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海椒便是从海上传来的辣椒。时至今日,贵州的水族百姓还在用辣椒代替盐卤来点豆腐。
现在的贵州人虽然再也不用为盐发愁,对于酸辣口味的偏好却留存了下来。洞藏百天左右,二十天搅缸一次,溶洞里自然发酵的糟辣椒经过一个春夏,终于能开缸食用了。酸,诱人却不刺鼻;辣,清爽而不炽烈;香,不是酒却胜似陈酿,贵州人最爱的酸辣鲜香,扑面而来。
美味往往各有机缘,如果说甜鲜是由富庶而生,酸辣大概是由贫乏而来。由贫乏而生美味,由艰辛而生智慧,这是辣椒的辩证法,大概也是中国人的生活哲学。
辣其实不是味觉,而是痛觉。辣椒中的辣椒素会刺激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口腔,产生灼烧的痛感。而大脑为了安慰“受伤”的身体,会释放出一种叫内啡肽的激素,给人类带来愉悦与快感。痛并快乐着,是辣椒的滋味,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