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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的筋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善常  阅读:

  一

  我1996年和敏结的婚。结婚使我脱离了贫穷、压抑、无望的原生家庭,组建了自己的新家。总算能按着自己的规划生活了,我心中特别舒畅,那感觉就像枯木熬过了漫长的寒冬,终于等到了春天。我踌躇满志,决定从此告别该死的土地和庄稼,以后只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安身立命。

  但命运这东西最操蛋,它专门喜欢和穷人作对,你想的不是跟花一样吗,好,就不给你花,不但不给你花,相反,它还要狠狠地扇你几个响亮的耳光。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我先后在闭塞落后的格木镇做了四个小买卖,虽然加了小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不仅没挣到钱,就连四处挪借的本儿也都搭了进去。遭到命运无情的毒打,我才意识到,如愿以偿是需要运气的,事与愿违才是人生的常态。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马上就放下了可怜的自尊,硬着头皮进了建筑工地。

  经人介绍,我进了鑫福园工地,在那一连干了三个月的小工。

  我的任务是用小推车给瓦匠推砖。那时佳木斯的瓦匠都是计件工资,砌一块砖三分钱,快点儿干的话,一天能挣一百多,所以他们砌砖就都跟玩命似的。但小工却都挣日工,一天三十,一个小工伺候三个瓦匠。刚进工地时,我很疑惑,不知道那些混蛋老板都是怎么想的,瓦匠计件,小工日工,这种安排毫无科学可言,小工的积极性根本调动不起来,小工上料不及时,瓦匠干得再快有屁用。但刚干一天我就明白了,不得不佩服那些老板,他们太聪明了,算计人能算计到骨头里。他们清楚地知道,小工根本不会消极怠工。瓦匠砌砖是一门技术,这门技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的,而小工推砖上灰是出笨力气,出笨力气的人一抓一大把,要知道哪个工地缺小工,一大群人削尖脑袋往里挤,干活儿要是敢偷奸耍滑,工头一句话就得立马滚蛋。

  平时摆弄一块砖很轻松,但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摆弄,几乎任何人都受不了。第一天我的手指就被磨烂了。我虽然戴了手套,但没用上一个小时,那副五毛钱的线手套就露了指头。我的手指肚先是被磨红,然后皮肤慢慢地变薄,最后竟透明起来,能看见里面殷红的嫩肉和细细的血丝,十根指头就像十朵花苞,随时都能开出艳红的花朵,更像十根燃烧的蜡烛,十簇火苗在指尖跳跃,每抓起一块砖,都会带来烧灼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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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回家,敏看见我流血的十指,非常心疼,劝我第二天别干小工了,再想法找找别的出路。我当时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做起了斗争,经过一番较量,互相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想挣钱养家的我,战胜了怕吃苦遭罪的我,于是我决定,第二天继续去工地。当时来看,这是我唯一的选择,除了用体力换钱,我人生中的各种出路都已经被堵死了,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我就豪迈地对敏说,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别人能坚持下来,我为啥不能?

  一个月后,我的手上结出了一层老茧,不但不怕砖磨手了,而且还省了手套钱。因此我总结出了一个真理,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就是人的血肉之躯。这是我从痛苦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所以应该算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像工友们常说的那样,爹妈给的人皮手套是最好的手套,既省钱,又结实,就算磨坏了,自己也能长好。

  第三个月,工地钢筋组要一名小工,工长选了我,因为我平时干活任劳任怨,也从不多言多语。别的小工都恭喜我,据他们说,凡是被调到钢筋组干活的小工,多多少少都能学点绑钢筋的手艺,最后一般都能成为一名钢筋工。钢筋工好歹也算是技术工人,在工地里,最起码要比小工地位高。这倒是其次,关键是钢筋工每天能挣五十块钱,比小工整整多了二十。我心中高兴,听从工友的建议,买了一盒红塔山,偷偷地塞给了工长。

  其实钢筋组的小工更累。钢筋和砖块相比,密度要大很多,如果不用力气,它们根本不肯移动分毫。我每天的任务是不住脚地扛各种型号的钢筋。六米或九米长的钢筋在我的肩头颤动着,相互碰撞,发出冷硬的声音。

  铁欺负软弱的人。最初几天,我的肩膀肿得像发面馒头,腰疼得仿佛随时都要断掉。我不得不咬紧牙关,像倔驴一样与它们抗衡。钢筋越是欺压我,我就扛得越多。钢筋长时间和我的肩膀接触,铁原子不断地穿过我的工作服,渗透进我的身体,又顺着血液扩散到全身各处,和我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相结合。最后我的肩膀消了肿,并且慢慢地变硬,像一块铁。我的腰也不再疼了,扛多少钢筋都挺直不弯,似乎支撑我肉身的已不再是单纯的钙质骨架,而是在钙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更加刚硬的铁元素。

  我盼望着早日成为一名可以多赚二十块钱的钢筋工。为了这个理想,我扛钢筋时毫不吝惜力气,只为能给钢筋组长留下好的印象。另外干活儿的时候,我总是偷眼去看钢筋工们的各种操作,如何量尺下料,如何切断弯曲,如何排料绑扎。

  终于有一天,也许是为了赶工程进度,也许是我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感动了钢筋组长,他扔了一把钢筋钩子给我,让我跟着别的钢筋工去楼上绑扎钢筋。我干的活儿是绑扎板筋,把密密麻麻纵横的板筋铺好后,蹲下来,在每一个钢筋的交叉点用扎丝绑扎上。一块四五十平方的平板,就有几千个交叉点。这活儿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不停地绑扎,但是特别累腿,持续几个小时蹲在地上,多强壮的腿都受不了。我的双腿先是酸痛不已,仿佛被泡在了冰水里。我忍着继续干,心中暗暗地数着数字,强迫自己一秒一秒地忍耐下去。到了最后,我下肢血管里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我的腿麻木了,像别人的腿,摸一把都没有感觉,酸痛也跟着消失殆尽。就这样,一个月后,我熟练地掌握了一些相对简单的钢筋绑扎,工资也涨到了四十块,距离一个真正的钢筋工只差十块钱了。

  但那一年我一直没能挣到五十块,因为我左手的食指被切断机切下了一小截。

  那是九月的一天,别的钢筋工都到楼上绑扎大梁和柱子去了。钢筋组长留下我,让我切些垫铁。垫铁就是用钢筋废料头切成的十公分左右的短铁,用来垫在绑好的钢筋梁骨架下面,这样浇铸出来的混凝土梁就会有一层保护层。切断机我是会用的,但那天那台老旧的切断机却出现了故障,操作杆不好使,只要给上电,两片切刀就不停地一张一合,无法停下来。我跟组长说明了情况。他斜着眼瞅我,冷冷地说,如果这样干不了,你就回去装砖吧。

  在切断机前,我犹豫了一会儿。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盯住一开一合的切刀,趁切刀张开的一瞬间,迅速把一根根钢筋废料头塞进去。因为要切的垫铁很短,所以往切刀中塞钢筋的时候,我的手指就离刀口很近。我虽然加了万分的小心,但最后我左手的食指还是被两片切刀切了一下。不停开合的冷漠的切刀,如同饥饿巨兽的大嘴,它不会辨别钢筋和手指的区别。它的使命就是用力地咬断一切。咬断钢筋,或穷人的手指。

  我当时指尖一麻,并没感觉到疼。但我知道我的手指被切到了。我举起手,看见食指的指甲几乎全被切掉了,只有一丝肉连着,吊在手指旁。我把眼睛凑过去,仔细地观察伤口。我很冷静,像在观察一根钢筋的断面。我看见烂肉中露着一截白色的骨头。一开始我的手指并没有出血,白生生的,像刚煮过的鸡胸肉。但不到十秒钟,鲜血就洇了出来,并且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染红了半个手掌。同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伤口刺入了我的身体,像千万根细小的银针在我的血脉中穿行。

  我咬着牙,举着受伤的手去找钢筋组长。他正露着肚皮在钢筋棚子下睡觉。我叫醒他,把手指给他看。他懒洋洋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我的手指。也许我流出来的血让他感到了厌恶,他骂了一句,又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才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钱,拽出一张五十块的递给我,让我去工地外的卫生所包扎一下。

  在卫生所里,一个女医生告诉我说,我的手指伤到了骨头,必须在第一个关节处截掉,要不然细菌就很容易顺着骨头感染进去,严重的话最后整根手指都保不住。她把我破碎的指甲和一小块被挤烂的肉剪掉,又上了些止血和消炎的药粉,包扎上。她动作温柔,是一个好医生。人在疼痛时最怕关心,她在给我包扎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掉下眼泪。

  我临走前她又嘱咐了我一次,让我第二天去大点的医院去做手术,把我的食指截掉一截。

  我回到工地,把剩余的三十块钱还给了钢筋组长。他接过钱,问了一句,明天你能不能接着干了?我心里对着他喊一句,明天干你妈个逼,但我嘴上却说,不能干了,我手指断了一截,不好意思,耽误你的事儿了。他没再说话,站起身走向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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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工地回家有三十多里路。我右手把着车把,左手端在胸前,骑着我的破自行车往家赶。骑着骑着,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忍都忍不住,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公路上很少有车经过,满世界刮着大风,我的眼泪汩汩地向外流,刚流出眼睛,就被风吹散在了空中。

  我害怕我的手指少一小截,它再小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没有听从那个女医生的话。我先去镇卫生院打了几天吊瓶,又吃了一个礼拜的消炎药。一个月后,我打开了包在手指上的纱布。我惊喜地发现,我的伤口不但愈合了,而且还长出了一小片嫩白的指甲,像苍蝇的翅膀那么小,那么薄,虽然很脆弱,但我却像看到了一颗发芽的种子一样,看到了希望。

  三个月后,一片崭新的指甲长成型了,手指肚上的肉也几乎恢复了原样,虽然还能看出一道凹陷的伤痕,但毕竟我保住了我的食指。

  看来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真的是人的血肉之躯。我的食指是那么顽强,它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修复了自己。我佩服我的这根食指,敬佩它的肉和皮肤,敬佩它的血管和骨头,钢筋断了也就断了,我的手指却得到了重生。

  二

  我读高中时特别喜欢文学,在学校小有名气。高考落榜后,我虽然也很难过,但因为心里有文学在,所以并没有多气馁。我坚信成功的路不止一条,靠文学一样可以改变命运。那一段日子,我拒绝帮家里干农活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只躲在我的小黑屋里读书写诗,甚至达到了废寝忘食、精神恍惚的地步,以至于头发过肩了都不去理,衣服脏破了也不知道换。当时我们格木镇人都在传言,说老王家的二儿子没考上大学,受到了刺激,得了精神病。我是格木镇唯一一个进城读重点高中的学生,为此镇里有许多人曾经暗中嫉妒过我爸我妈,嫉妒他俩培育出了一个大学苗子。这回可好了,大学苗子变成了精神病,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个巨大落差,终于让他们的心理得到了平衡,他们难以抑制住兴奋的心情,总试图亲眼目睹我的现状。整个格木镇只有我爸和我妈最痛苦,他俩也相信我得了精神病。在难过的同时,他俩似乎还因此蒙受了耻辱,甚至不敢轻易出门,唯恐遭到别人的嘲讽。

  那期间我还真发表了两首诗。一首发在《黑龙江日报》副刊上,不到二十行,题目叫《命运》,至今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当时稿费给了30块,是邮递员亲自送到我家的。另一首诗题目叫《走进玉米》,也不长,在《青年月刊》(现在已经停刊)主办的一个全国青年诗歌征文中获得了二等奖,奖金300元。300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当时,是一个好劳力一个月的工资。那首诗被刊登在了《青年月刊》上,下面还留有我的通联地址。那之后,我收到了许多读者来信,其中有一个吉林的女生,我和她书信来往将近三年,成了可以相互倾诉的文友,我甚至动了前去找她的念头,只因当时我拿不出往返的路费,最后才没有成行。

  在靠文学挣了330块钱后,一连一年多,我没有再发表一首诗。我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恐慌,加上我爸和我妈成天叹气和咒骂,让我在某一个午后,忽然就想通了,文学根本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它只是一处幻影,只会把我引进绝境。去你妈的狗屁文学!我发誓从此放弃。为了防止反悔,我马上烧掉了我的所有诗稿。看着在灶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一刻我一下子就轻松了,仿佛终于放下了一个重担,彻底得到了解脱。

  手指受伤后,我一连在家休息了五个多月。在这五个月里,我无事可做,竟然又拿起了笔。这次我没有写诗,而是写起了小说。因为以前和文学决裂过,下过狠心,发过誓言,所以再拿起笔时,我必须克服羞愧,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出合适的理由。我找的理由是,人活着必须有一个牢固的精神支柱,否则生命就会失去意义。

  我写小说连敏都不知道。那时她在镇里一家私人幼儿园带班,每天她一走,我就开始写,等到她快下班时,我再把纸笔藏起来。在当时,写作是一件羞耻的事情,我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包括我的妻子。人在穷困中可以有理想,这能让人理解,只是这个理想必须切合实际,可以是物质层面的,譬如温饱,譬如小康,但绝对不能是精神层面的,那会令人难以理喻。除非我一举成名,真的靠文学改变了命运,否则的话,写作就是精神病的一种表现,所以我必须偷偷地进行。

  通往成功的路上充满了眼泪、鲜血、不堪和耻辱,人们只愿意把成功后的光鲜展示给众人,而把成功前的那段历程隐藏起来,因为那通常会引起别人的嘲笑或怜悯。

  当然,我并没有指望成功,我重新写作,真的只是为了给自己竖起一根精神支柱,好让这根支柱支撑起我平庸而穷困的一生,好让我在逼仄抑塞的生活里,也能呼吸到一丝新鲜的空气,看见一缕来自于天空的光,要不活着真的太憋屈了。

  我手指完全养好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不能在家继续闲着,于是托人介绍,跟一个叫王悦的人去了萝北县,去那建一座体育馆。王悦是钢筋头,就是从建筑商手里把钢筋活儿承包过来,挣人工费的小老板。我是以成熟钢筋工的身份跟他去的,一天八十,供吃供住。

  萝北县地处黑龙江省东北部,隔着黑龙江与俄罗斯相望。四月的萝北县还很冷,空气清冽凝滞,吸进肺里沉重坚硬,有一股铁的腥冷味。

  我们钢筋组有二十多人,都住在一个大工棚里。工棚是用废弃的木模板钉成的,上面铺着蓝色的彩钢瓦,没有窗子,只有一个简易的木门。工棚里居中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过道,两面是相连的板铺。我挑了一个靠板墙的铺位。这时节没人愿意睡在靠边的位置,这里很冷,时常会有冷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来,但我却喜欢。

  萝北县第二年要开县运会,体育馆的工期要求特别紧,加之我们人手又少,所以一天必须干十多个小时,才能跟上工程进度。我们早晨五点起床吃饭,六点上工,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干到六点,然后吃晚饭。通常在吃完晚饭后我们还要干一两个小时,主要是下料,为第二天的绑扎做准备。下料就是把各种型号的钢筋切断成需要的长度,然后再做成箍筋、梁料、柱子料、平板料、剪力墙料。下料的活儿最累,体育馆的梁料和柱子料多是Φ25mm的螺纹钢,这样的钢筋一米长就将近八斤重,我们用的原材料都是九米的,一根重约七十斤。

  我曾经计算过,那时我平均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一天经过我双手的钢筋大概有三十吨,三十吨再平均到每小时、每分、每秒,我能算出每一个单位时间经过我双手的钢筋重量。再用另一种算法,我还能计算出每吨钢筋给我带来的金钱收入,大概是三元三角。反过来再细算一下,就会发现,一分镍币对应的钢筋重量是六斤。这样算过之后,就会觉得每一分钱都那么沉重,都沾满了汗水和铁的锈迹。

  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佩服那时的我。那时我要比现在瘦很多,但虽然瘦,可我的身体里却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这力量不光是简单的饭食转化来的,那些牙碜的米饭,和缺少油水的土豆白菜,不足以产生出如此源源不断的力量。我想,这力量更多的是来自于一个人的精神。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我可以猜想出来,人的意识不断地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然后作用到肌肉上,于是力量就会持续增加。不过在哲学上讲,精神确实可以产生巨大的能量,在漫长的人类史中,我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实例,这样的实例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

  下料时我和老杨配合,把一根根Φ25mm的螺纹钢从料堆抬到切断机案板上,一端与事先量好的一条线对齐,切掉另一端,然后再抬到弯曲机案板上去,由另外两人两端打拐,做成梁料。老杨五十多岁了,一直单身,长年持续的劳动给了他强健的身体。那时刚进早春,温度还很低,他却脱去了上衣。但即使光着膀子,他还是在冒汗。他肌肉虬结的躯体里好像藏着一台小型锅炉,热气从每个毛孔里蒸腾出来,乍看上去,他如同刚从水中淬过火的铁器,彰显着一种暴力的美。

  每次晚饭后的一两个小时,我们都要加工出足够第二天绑扎需要的钢筋。二十多个人不停地忙碌,有调直的、有切断的、有弯曲的、有做箍筋的,还有负责搬运的。整个钢筋后台没有人说话,只有钢筋和钢筋的碰撞声响个不停。这些从岩石里提炼出来的钢铁,它们其实也是一种乐器,是一种打击乐器,只有具备钢铁意志的人,才能用它们演奏出铿锵的乐曲。

  这些加工好的钢筋料,第二天就会被吊车吊到施工现场,被我们绑扎成各种钢筋柱、钢筋梁、剪力墙等建筑构件,然后由木匠用模板包裹住,再由振捣工浇筑进混凝土。

  如果把建筑比作巨人的话,那么混凝土就是他的肌肉,而钢筋就是被肌肉包裹的骨架,是脊骨、肋骨、腿骨、臂骨……骨架虽然隐藏在皮肉之下,但正是它们支撑着皮肉,才共同构成了巨人的躯体。而这巨人的骨架,正是出自我们这些钢筋工的双手。我虽然一直认为劳动并不光荣,也很难让人快乐,但不可否认,劳动维持着人类的生存,促进了人类的发展,所以即使是最低级、最原始的劳动,也充满了意义。

  虽然我们天天晚饭后都要多干一两个小时,但王悦并不给我们多加工资。他是一个聪明的小老板,善于和手下的工人相处,从来不摆架子,也不呵斥我们。每天晚饭时,他都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买一些花生米、猪头肉之类的熟食。偶尔遇到雨天,他还会领着我们出去下馆子,大块肉、大碗酒,吃喝个痛快。我们平时吃的是工地的伙食,饭是劣质大米做成的,有一股霉味,夹杂着沙子。菜通常是土豆炖白菜,没有肉,没有油,清汤寡水,低头盛菜时能看见自己的脸,一周炖一次豆腐,都算改善伙食。

  虽然我们都知道,王悦给我们改善伙食所花的钱,要远远少于我们加班所创造的效益,但我们并无怨言。不但没有怨言,相反,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喜欢吃肉,喜欢喝酒,吃肉和喝酒几乎成了我们体力劳动者唯一的快乐。如果王悦给我们加班费,我们会以为那是我们的工资,只要是工资,我们就会寄到家里,或者整整齐齐叠放在钱包内,根本舍不得拿出来吃喝。但王悦给我们改善伙食,对我们来说,却仿佛是意外收获,不在工资之内,只是我们用多余的力气换来的。力气对于我们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果不用来换钱,也攒不下来,等于浪费了,不如用它来换酒肉,换快乐,太划算了。

  几乎所有的穷人都喜欢抽烟和喝酒,这是有原因的。首先穷人多是体力劳动者,这毋庸置疑,而抽烟一直被认为有解乏提神的作用,喝酒有舒筋活血的功效,这些作用和功效无疑很适合体力劳动者。但这只是其一,其实从根源上看,是烟和酒能麻醉或刺激一个人的神经,使人飘飘欲仙,或者精神亢奋。穷人没有社交,他们不泡吧、不听音乐会、不旅游、不幽会情人……他们只有无休止的劳动,和劳动后深深的疲惫和寂寞。怎么办?他们只能把抽烟和喝酒当作精神生活。两块钱一包的劣质烟,一块钱一杯的散装勾兑酒,这就能麻醉或刺激他们的神经,给他们带来快乐和享受,让他们腾云,让他们驾雾,消除他们的疲惫和困倦、驱赶他们的伤心和忧愁。为此,他们从来不会计较烟和酒给身体带来的伤害,与精神上的享受相比,身体上的伤害算个屁,身体又不值钱,活一百年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劳碌奔波的命,莫不如及时行乐。

  那年去萝北时,我背着敏,把我没写完的小说稿塞进了行李卷。最开始,我只能利用雨休时写。我的写作依旧是害羞的、隐蔽的,要趁其他工友去逛街时才匆忙地写上几段。后来,我发现他们并不关心我的写作。我的写作难以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只是在最初看见时略感疑惑,之后我再写,就被他们直接忽视掉了。他们更喜欢打扑克、喝酒,或者看手机内存卡里下载的黄色视频。那之后,我每天睡觉前都要从容地写一会儿,即使只写几个字,也会令我满足,觉得一天都没有白过。

  在萝北干活儿的第三个月,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完成了。我趁一个雨休,买了一本稿纸,把小说誊写在上面,然后装在信封里,寄往了《北方文学》编辑部。

  体育馆一日日地往上长,像一个远古的巨人挣脱了封印,慢慢地拱出了地面。

  天越来越暖和,工地附近的几排杨树肉眼可见地柔和起来,由生硬的铁灰色,慢慢地变成了温润的绿色。天越来越高,越来越蓝,像倒悬的海水。一群群大雁从俄罗斯那面越过黑龙江飞向北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大雁,它们在天上排成各种队形,从早到晚不间断地从工地上空飞过,咿呀咿呀的雁鸣飘满了天空,此起彼伏,浑厚而嘹亮。

  那个春天,每当吃完午饭,我从不像其他工友那样赶紧回工棚眯一会儿,而是要爬到食堂后面的模板堆上去,头枕着安全帽,躺在阳光下,望着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那些从我头上飞过的大雁,让我在整个春天感动不已。那些执着的、神奇的候鸟,它们心中一定有着永不磨灭的执念。正是它们的执念感动了我,让我在苦闷和劳累中始终保持着一份希望。

  三

  2002年秋,从佳木斯到鸡西的高速还没修完,客车还走老路。老路是砂石铺成的,凹凸不平,车走在上面总是一跳一跳的。我坐在最后一排,有好几次脑袋险些撞到车顶。我们中午上的车,到达鸡西客运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刚下车,我们二十多人就一起挤进了客运站的公厕,站成排,冲着小便池哗啦啦地撒尿。贴着白瓷砖的小便池里登时翻腾起黄浊的泡沫,像刚倒进杯里的啤酒。我们痛快得直骂娘,忍不住打着激灵。

  这次我们跟王悦来鸡西干活儿,工地没给准备住处,连最简陋的工棚都没有,我们都要住旅店。好在给我们的工资高,一天一百,而且可以在工地的伙房吃一顿午饭。

  我们这一群人,高高低低,肥肥瘦瘦,老的六十多岁,年轻的刚十七八,几乎都穿着绿色的迷彩服。迷彩服不贵,结实、耐脏,早已成了打工者的专有服装。一大丛绿色在街上移动,就像一畦秋天的韭菜在随风飘摇,不管挨过多少次刀割,却依旧顽强地绿着。我们是真正的一群草民,永远生机勃勃,无论社会如何飞速发展,也淘汰不掉我们。

  一个曾来过的工友领着我们,来到了不远处的一条小街。这条街虽小,却繁华,离我们干活儿的工地也近,小饭店和旅店很多,几乎每走几步就有一家。我们一大群人走在街上,仿佛脑门已经贴上了标签,一打眼就知道是来干活儿的外地民工,于是有经验的店家就纷纷同我们搭话,向我们推荐他们的旅店。

  一个女人坐在她的旅店门口招呼我们,说她的店里双人间、四人间都有,还能加垫。加垫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她的旅店里有小姐。我们中间有人问她多少钱一位。她回答说三十。三十显然是太贵了,我们都摇头,继续往前走。她于是又说,来来,你们回来,二十一位,二十一位。她站起身来,伸出白嫩的手指向我们勾着。她的手指上好像系着一根透明的丝线,两个工友被丝线缠住了,站住脚,一点都没反抗就被丝线拽了过去。

  剩下的人继续向前走。在一家旅店门口,又被一个胖女人拦了下来。快进屋吧,我这还有好几间空房呢。她站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像在迎接久别的亲人回家一样热情。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多少钱一位?我们的人问。不打幌,一位二十,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俺家有个亲戚和你们一样,也是打工的,经常出门,咱不能漫天要价。她脸上浮着十分真诚的表情,打出了感情牌。十几个工友受到了感动,住进了她的店。

  一条街刚走不到一小半,工友们就几乎都找到了住处,只剩下了我和老杨。

  我俩沿着小街继续向前走,边走边抬头张望,每看见一家旅店的招牌,老杨就跑进去问价。小街快走到头了,可我们还没找到一家,旅店倒是不少,但都贵,张口就二三十块,最低也要十五。十五看着不多,但我们住的时间长,大概要一个半月,这样算下来,一个人光店钱就得六七百。我俩沿着那条街不厌其烦地寻找,最后在小街的尽头的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一家,叫幸福旅店,用红油漆手写的招牌,颜色快褪尽了,蒙着尘,看上去有一种俗世中的温暖和亲切。老杨进去不一会儿,就欢快地转出来,脸上泛着激动的光彩,站在门口向我用力招手,喊道,十元一位,十元一位,好像他自己就是旅店的老板一样。

  这是一家开在地下室的旅店,进门前先要向下走十几级台阶。店内很暗,我刚迈进去一只脚,就发觉踩空了,收腿已来不及,一个踉跄,险些摔一个跟头。原来屋里的地面更低,像下地窖。我们刚进去时,眼睛还不适应,四处都是黏稠的黑,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酒味,像屋里藏着一大筐苹果,无声无息地烂掉了。我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如同站在泥淖中的一小块石头上。等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才模模糊糊看清店内的布局,一条狭窄而幽深的走廊,看不到尽头,似乎伸到了神秘的暗夜里。两边是一个个房间,都不大,墙壁是胶合板钉成的,贴了一层浅棕色的壁纸,手一碰就砰砰地响。

  我俩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紧靠着卫生间,说是双人间,其实只有四五平方米,一进门就是一张床,再无他物。床单似乎好久没洗了,上面有几块斑驳的污渍,细看还有一些短而弯曲的体毛;没有窗子,棚低得不能再低了,仿佛要压在人的脑袋上;棚上吊着一个鸡蛋大的白炽灯泡,应该是15瓦的。灯泡的玻璃上散布着褐色的苍蝇屎,一点一点一点的,像麻子脸。

  我和老杨在那个房间里住了整整一个半月。房间太小,像装罐头的纸壳箱子,离卫生间又太近,屋里不但充斥着我俩的臭脚味,还充斥着从卫生间传过来的尿骚味,而且每个晚上,我俩的耳朵还要忍受房客无休止的哗啦啦的撒尿声。

  每天的早饭,我和老杨都在旅店旁边的小吃部吃,一人一碗豆腐脑,两个馒头,三块五毛钱。中午,我们都在工地吃,萝卜汤大米饭,或是土豆汤大米饭。晚饭我们去一家专给民工开的自助餐馆,每人十元,总共六个菜,有肉,大塑料盆装着,可劲儿吃,肚子装不下为止。喝酒另外花钱,散装的小烧,一块钱一杯,只是离我们的住处有点远,来回需要一个小时。

  因为活儿不是太紧,不用加班,所以王悦没有再给我们改善伙食。我们经常能看见他和扒图的师傅下饭店,是那种不错的饭店,各种熘炒都有。但即使我们碰见他,他也没有让我们一起去喝两杯。他是一个聪明的老板,懂得钱要花在刀刃上的道理,该花的时候不心疼,不该花的时候一分都不能浪费。

  偶尔遇到雨休,我们钢筋组会凑到一起,找一个饭店大吃大喝一顿,平均每人二十块钱左右,这钱我们都不在乎。脱去满是铁锈的工作服,用肥皂或是洗衣粉彻底洗净头和脸,再换上我们最好最干净的衣服,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走上大街,去寻找经济实惠的饭店。每当这时,我们就成了街头一景,许多路人不断地向我们张望,这么大一群人确实引人注目。我们没有充裕的金钱,没有显赫的地位,一直被忽视,甚至被践踏。但有谁知道,其实我们每一具粗糙的躯体里,都包裹着一颗火热的心,和一副坚硬的筋骨。这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东西,最为宝贵的东西通常都藏在暗处,像矿石中的铁一样不被人知。路人只能通过我们的衣着和面容,判断出我们是一群打工的异乡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在鸡西的一个半月里,我学会了扒图。扒图就是按照钢筋施工图纸做下料单,把某一个构件所需要的钢筋型号、数量、形状和尺寸,写在一张张小票上,然后交给后台工人备料加工。王悦手下有一个扒图师傅,跟他干好几年了。扒图师傅不用出力,看图纸就是工作,但工资却都很高,不是日工,是包月,不管刮风下雨,一个月五千。我看过几回钢筋的图纸。有几次中午,扒图师傅和王悦出去下饭店,把图纸放在了后台的案板上。他并不防备我们偷学,在他的想象中,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笨人,出力可以,看图纸犹如看天书。但他显然忽视了我,我只看了几次图纸,再结合他给我们的下料小票,就学会了扒图。真的没什么难的,那些符号记住了就行。后来,那个扒图师傅和王悦闹了别扭,撂挑子不干了,回了佳木斯。我于是自告奋勇,试着扒了一张图纸,结果没有一点差错,这惊呆了王悦和其他工友。

  王悦看我明白图纸,就没再找扒图师傅,他让我脱产负责扒图,并且还经常带我一起下饭店。当然他没给我涨工资,只是把美好的前途指给了我看,他说好好干,等过个一年半载,你就是成手扒图师傅了,一个月五千。我知道他在忽悠我,但我并不计较,我刚学会扒图,也许还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失误,如果一个月挣五千,就会担责任,但如果我没挣扒图的钱,那就没多大关系了。对于我来说,能少出力已经很不错了,我可以假借扒图,躲在旅店里写我的小说。在萝北投给《北方文学》的小说已经过了终审,这使我信心大增,写作的热情也高涨起来,暗下决心,一定要写出更好的作品。

  我们住的那条街,其实每个小旅店都能帮助客人联系小姐。旅店老板都有小姐的电话,如果客人需要,就打电话叫小姐来,完事后从小姐那收取一点费用。听我的工友讲,在这种旅店里找小姐都不贵,最多一百,平常都是五十,碰到小姐生意冷淡的某一天,如果肯拉下脸讲价,三十也行。我们住的幸福旅店里,就经常有客人找小姐。想找小姐的客人,只要跟老板娘说一声,用不了多久,小姐就会被叫来。有一天,我和老杨正盘腿坐在床上喝酒,就听到隔壁有了异样的动静。当时老杨正用手机听歌,他赶紧调到静音,把耳朵贴在了板墙上,细听起来。他边听边陶醉地笑,对我说,你也来听听,他妈的,比流行歌曲好听多了。

  其实不用趴在墙上听,那声音很大,毫不避讳,是肉体的欢腾,潮湿、滑腻,危险、恐慌,既放荡,又妩媚,是藏在深处的欲望,被点燃后喷薄而出的火焰。它那么真切地穿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听了让人慌乱、颤栗。我知道,隔壁住的是一个工地的瓦匠,我见过他,一双粗糙的大手,一副被太阳晒成的黑面孔,嘴唇很厚,牙齿很黄,一看就是淳朴的老实人。

  老杨也找了一次小姐。有一天下雨休息,他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兄弟,你先去外面溜达一会儿,我憋不住了,想找个小姐。我心中不太高兴,外面正下着雨,让我去哪里溜达?但最后我还是出去了。我顶着小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期间去了一家超市装作买东西,避了一会儿,后来又蹲在一家商店的雨棚下,抽了两根烟,看看手机已经快过去一个小时了,才往回走。回到旅店,我想都没想,伸手就去推房间的门,没推开,我于是喊了一声。老杨在里面紧张地应道,马上。原来他还没完事儿,我有些尴尬,悄无声息地立在外面。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女人当先走了出来。她三十多岁的样子,脸瘦而白,头发染成了淡紫色。她往外走,淡漠的眼睛与我对视了一下。她的脸上是平淡的表情,没有自卑,没有害羞,也没有恼怒。走廊太窄,出了房间门,她斜着身子从我身边走过,我急忙侧过身去,给她让出路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钻进了我的鼻子,不是很好闻,让我想打喷嚏。她接着往外走,走廊里很暗,她的高跟鞋咔咔地敲击着水泥地面,像一枚小锤子敲在我的胸膛上,让我浑身发紧。

  老杨很不好意思,赶紧给我递烟,又亲手替我点上。我说,你挺厉害啊,一个小时。他不好意思地说,哪有?那个女人说她送孩子去了,来晚了。又说,走,咱俩出去吃烧烤。

  我理解老杨,他五十多岁了,生命已经走过了大半,可还没结婚。他结实的身体接触最多的是生冷的钢筋,几乎接触不到女人。他也需要性,性是造物主送给人类的礼物,没有哪个人是造物主的弃儿,都应该平等地接受它的赐予。从另一方面讲,人其实就是一个欲望体,这欲望里也包含着对性的渴望,这天经地义,是本能,不应该过分压制,也是权利,应该众生平等。老杨有这样的本能,那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我认为他也应该有这样的权利,即使用了令人不齿的手段,但这种权利也不能被剥夺。我不轻视他,也不假惺惺地同情他,这才是我对他最基本的尊重。

  四

  2003年初,佳木斯的一个私企老板要建一个洗浴城,叫威尼斯水世界,据说是全市最大的,开设许多项目,洗浴、桑拿、按摩、节目表演、自助餐和客房都有,是当时佳木斯最豪华的一条龙服务。王悦知道信儿后,托人承包了洗浴城的钢筋活儿,是从那个私企老板手里直接承包的,中间没有建筑商,所以价给得特别高。王悦很高兴,春节还没过完呢,就给我打电话,说他弄了一个大活儿,能干大半年,让我做好准备,随时开干。

  刚进三月,洗浴城就开工了。奠基仪式搞得很隆重,彩旗、烟花、气球、鞭炮一样都不少,不但请了不少领导,还请了和尚。领导剪完彩,和尚上场,六个和尚,老的老、小的小,都身穿黄色僧袍,手持木鱼,围着奠基石边转圈边敲着木鱼念经,很滑稽。念经结束,和尚们打开了一箱茅台酒,一瓶瓶洒在了奠基石上,不管酒真假,看着都让人心疼。

  王悦一共找来了将近三十个钢筋工,每人每天工资一百。

  王悦对我说,先给你也按一百开,等完工了再给你分红,放心,保证比一个月五千还多。说完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很亲切,像在拍他一奶同胞的弟弟。我心里有点不舒服,那时我已经能看懂任何钢筋图纸了,扒图早已不是问题,他不应该还按普通钢筋工的标准给我开工资。说什么分红,简直就是在给我画饼,谁知道完工后他能不能真给我分红,就是真给我分红,谁知道他能给我多少,挣多挣少都是他说了算,甚至他都可以昧着良心说没挣到钱。

  我虽然心中不满,但并没有说出口,也没表现在脸上。我性格内向,从不主动结交他人,加上干钢筋工刚三年,还都是给王悦干的,认识的同行很少,更别说其他包钢筋活儿的老板了。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给王悦干,我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肯用我扒图的老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不用再出力干活儿,这已经很不错了。我安慰自己,同时微笑着对王悦说,什么分不分红的,咱们先争取把这份活儿干好。说完这话,我的内心升起了一股悲伤,我该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虚伪,才会用勉强的微笑和语言来掩盖我的不满和对他的鄙视。这种类似于讨好的表演太折磨人,而我却不得不这样做,这很悲哀。

  洗浴城开工后,我们才发现活儿不好干。质量要求高我们不怕,严格按照要求施工就可以,工期紧我们也不在乎,加班就行,每天加班到半夜的活儿我们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不好干是他们想整治我们,想少花钱,让我们多干活儿,甚至是不花钱,让我们白出力气。

  后来我们才知道,建洗浴城的老板是个混社会的,靠打打杀杀起家,据说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安排他小舅子赵德利当了洗浴城的项目经理,负责工地全面工作。这个赵德利经常找我们的毛病,从质量,到进度,还有各种材料的使用,甚至哪个工人忘戴安全帽之类的小事儿,他都会找到王悦,二话不说,马上就开罚单。为这事儿王悦没少安排他,隔三差五就请他喝酒,都是高档饭店。刚开工不到一个月,他就跟王悦念叨,说他用的摩托罗拉电话过时了,说现在都流行翻盖的三星,小巧别致。王悦心知肚明,当天就忍痛花了七千多给他买了一部最新款的。但就是这样,赵德利还不知足,依旧难为我们,有时甚至变本加厉。

  有一天,我们刚绑扎完一楼的楼板,正准备晚上浇灌混凝土,赵德利就找茬说绑扎不合格,板筋间距过大,非让返工不可。当时我正好在场,就和他理论,说按整体来说,平均间距都够,只是个别的地方宽了一些,是允许的误差,稍作调整就行。他飞扬跋扈惯了,我的解释在他听来就是以下犯上,他怎肯容忍,马上就翻了脸。他指着我的鼻子骂,眼睛瞪得溜圆,问我能不能干,不能干马上滚。当时不知为什么,也许被骂懵了,平时老实巴交的我居然回骂了一句。其实骂完我就后悔了,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该意气用事,惹恼了他,他真敢把我们撵出工地。果然,我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毫无征兆,赵德利忽然就扇了我一耳光。我虽然匆忙中躲了一下,但他的指尖还是扫到了我的脸。啪的一声,我感觉到了这个耳光的力度,脸瞬间一热,紧接着就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赵德利如果是打我一拳,或是踢我一脚,我都可以忍住,但打耳光不行,打耳光具有明显的侮辱性,是强者欺辱弱者惯用的招式,对弱者的自尊心构成了严重的伤害。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急剧流动,似乎瞬间就都冲进了大脑。我头皮发麻,感觉头发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正相信,怒发冲冠并不是一个过度夸张的成语,当时如果我的安全帽没有系带,我相信我的怒气都能把它掀掉。我随手就在地上捡起了一截钢筋,想都没想,对着赵德利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关键时刻王悦和其他几个工友抱住了我。王悦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哀求,你能不能为我想想,为大家想想。我瞬间就冷静了下来,把屈辱和怒火倒咽回肚子,扔掉了钢筋。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其实没有发怒的资格,因为后果我根本就承担不起。

  最后我们还是返工了。赵德利说不返工也可以,全部滚蛋,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手。这还不算完,他还扬言要找人卸下我的一条腿,虽然最后并没有人找我麻烦,但还是让我胆战心惊了好几天。

  那天晚上忽然就下起了雨。我们钢筋组所有人全集中到了一楼的楼板上。现场的四个角都支起了水银灯,加上塔吊上的两盏大灯,整个工作面亮如白昼。将近七百平方米的楼板板筋都要返工。这活儿很不好干,绑扎容易,拆卸难,何况我们拆下来后还要再次绑扎。楼板的板筋不是一层,在靠近圈梁和大梁的地方都铺设两层钢筋,上面一层钢筋的两端都有直角拐,所以拆的时候很费工。拆完后,我们分出几个干活儿细致的人重新铺设板筋,其他人都去绑扎。王悦一再强调,一定要严格按要求干,不能出一点儿毛病,防止赵德利再找事儿。

  半夜时,活儿刚干了一半,但雨却越下越大。在灯光下,能清晰地看见雨滴连成了线,密密麻麻,闪着银亮的光,像无数支箭矢,笔直地射向大地。楼板上积了一层水,有一寸厚,雨落在上面,先是砸出一个个水泡,然后水泡破裂,炸成一个个水花。最开始时我们都穿着雨衣,但雨衣太过笨重,裹在身上,让我们难以蹲下,手臂的活动也很受限,无法快速操作,最后我们索性把雨衣都甩到了一边。我们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寸是干的,都浸透了雨水,紧紧溻在身上,像铁一样冷,像铁一样重。我们的鞋里也都灌满了雨水,一迈步,脚就在鞋里打滑,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同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最难受的是眼睛,雨水流进去,火辣辣地疼,甚至连眼前的钢筋都看不清楚。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我们也整整干了一夜。钢筋碰撞声不绝于耳。大雨把铁的腥味激发出来,混在雨里,钻进我们的鼻子,令我们的太阳穴发紧。我们钢筋组里还有三个女钢筋工,她们和我们男钢筋工一样,在冷雨中一直坚持到早晨,没有退缩一步。

  因为当晚没打上混凝土,耽误了工程进度,无论王悦怎么说好话,赵德利最后还是给我们开了罚单,罚款一万。一万可不是小数目,整个工程下来,王悦也挣不了几万。直到这时,王悦才明白,原来他没捞到一个好活儿,而是跳进了火坑。当时老板只给结了一次工程款,王悦已经骑虎难下,撤都撤不出去了,除非欠他的工程款一分不要。可他怎么舍得?他别无选择,只能心存侥幸,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他一再告诉我们,干活儿时一定细心,再不能让赵德利挑出毛病了。

  洗浴城总共六层楼,我们干到四层时,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忽然停工了。那时我们虽然已经干了半年,但却只开了一个月的工资。不独是我们,其他工种的工资也和我们一样,都没开透,所以工地停工,我们都很担忧。

  第二天我们才得到信儿,原来那个老板犯事儿被抓起来了。人都被抓了,这个工程就有可能永远停摆。工地里的工人,包括木匠、瓦匠、小工和我们都涌到了项目部,去找赵德利。可哪里还能找到赵德利的人影,项目部早已空空如也。

  总共有一百多人聚集在了项目部前的空地上,大家都没有办法,不知该去哪里要钱。王悦更着急,他只是一个小老板,最初也是一个钢筋工,是经过一点点的努力,受过数不清的委屈后,才最终当成的小老板。他好不容易承包了这个活儿,本以为能大赚一笔,能就此翻身呢,谁知一开工就受到了赵德利的刁难,原以为咬着牙,忍辱负重坚持到底,钱就能到手,可谁知老板又进去了,十几万的工程款刚到手不到两三万,他能不急吗?

  正当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时,王悦忽然跳到了一个木方垛上,对着众人发起了鼓动性的讲演。他高声说,事到如今,只能找政府要了,咱们出几个人,去爬塔吊,然后就报警说工地欠薪有人自杀,现在国家重视这个,只要惊动了警察,再引来记者,把事情闹大,政府就会替咱们出头,咱们的钱才能有希望。底下群情激奋,纷纷大喊,对,对,必须让政府出头。王悦受到鼓舞,抬手指着瓦匠和木匠聚集的方向,叫道,木匠和瓦匠,你们也出几个人,咱们一起爬,人多力量大,谁不爬谁不是他爹揍的。喊完,他跳下了木方垛,大步向塔吊走去。他身后许多人在喊,爬塔吊、爬塔吊,谁不爬谁不是他爹揍的。王悦没有回头,昂着头,挺着胸,加快了脚步,带着干云的豪气和一往无前的悲壮。

  走到塔吊下面,王悦回头看了看,他原以为身后会跟着不少人,但没想到的是,他身后只有他的影子。除他之外的所有人仍然停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看他停住脚步,众人的喊声又响了起来,爬塔吊、爬塔吊。王悦迷茫地望了望人群,又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塔吊。风很大,天上的云在快速移动,塔吊好像正向他倒下来,让他头晕目眩。他犹豫了一分多钟,才开始顺着爬梯向上爬,虽然爬得很慢,但我知道他根本停不下来,下面那么多眼睛正看着呢,这给了他无穷的压力,他必须爬,不能退缩。他中间休息了两次,才爬到顶部。在塔吊驾驶室外,他略微站了一会儿,然后才顺着大臂往前走。天空中的风要比地面大很多,他走得很慢,衣服和头发在风里猎猎飞舞。他像一只虾米一样,弯着腰,曲着腿,双手交替抓着大臂上的角铁,慢慢向前挪动着双腿。终于,他走到了大臂的尽头,双手抓着角铁,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回过身,冲着下面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们快报警。

  好多人掏出了电话,他们没有勇气爬塔吊,但都有勇气报警。

  警察迟迟不来。风越刮越大,塔吊的大臂虽然锁住了,但还是在来回振动。王悦应该很恐惧,半个小时后,他坚持不住了,弯着腰,慢慢地往回移动,看样子是想要下来。底下好多人仰着头叫喊,让他坚持住,别下来。但王悦似乎没有听到,继续往回走。

  王悦从塔吊上下来后,脸色煞白,双腿一直抖个不停,站都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年我们都没有开到工资,每个人都白干了五个月。大家纷纷去找王悦要钱。打酒冲提瓶子的要钱,这天经地义,谁管你王悦要没要回来工程款。我也跟着别人去他家要了几次,王悦点头哈腰,谦卑地对我们说了无数遍好话,可就是拿不出一分钱来。后来,他可能顶不住了,偷偷地搬了家,从此我们再也没有找到他。

  前年,我见过王悦一次。在沿江早市,他左手拎着一捆韭菜,右手拎着一块水豆腐,迎面向我走来。他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如果不细看,很难认出他来。他显然是没有看见我,我也没叫他,就看着他走过了我,然后拖着自己的影子越走越远,最后慢慢地消失在了人流里。

  五

  王悦的队伍解散后,我壮着胆子找到了一个包钢筋活儿的老板,问他需不需要扒图师傅。这是一个大老板,手里有上百个钢筋工,同时可以承包三四个工地的钢筋活儿,我猜想他需要扒图师傅的概率相对来说能比较大些。我这个人是个社恐,平时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这么大的老板,虽然我可以从精神上藐视他,但真要面对时,我还是感觉到了压迫感。我胆战心惊地问完后,这个老板先用古怪的眼睛盯着我看,直到把我看得局促不安时,才傲慢地摇了摇头,连不需要三个字都懒得说。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历来都是老板承包到工程后,主动去找扒图师傅,甚至都不用去找,因为每个老板手下都有自己固定的扒图师傅。像我这样主动去找老板的几乎没有,太令人生疑了,他们首先会怀疑我的水平,认为我就是一个略懂些皮毛的冒牌货,其次,他们还有可能会怀疑我的人品,怀疑我是一个试图骗钱的二流子。

  之后我又问了两个老板,得到的答复也都是不需要。看来掌握一门技艺并不一定就能挣到钱,还得看机遇和人脉,不凑巧的是,这两样我都不具备。

  没人肯用我做扒图师傅,我只能继续做钢筋工。我问好了一个工地,还没等去呢,就接到了老杨的电话,问我去不去钢筋加工厂干。他说常年有活儿,钱还准成,一天一百,到月就开,刮风下雨都不休息。我当时就同意了,这活儿比工地活儿强多了,在工地风吹日晒雨淋,还不能干满勤,一个月能干二十四五天不错了。

  钢筋加工厂在一个废弃的轧钢厂院里。一栋空旷的厂房,里面安放着两台大型钢筋调直机、四个钢筋弯曲工作台。总共十多个人,一个带班管事儿的,据说是老板的亲戚,两个看调直机的师傅,八个在弯曲工作台上操作的钢筋工,另外还有两个女工,调直钢筋时负责看着成捆的盘圆,防止打结。

  据说当时佳木斯一共有四个这样的钢筋加工厂,都归属同一个老板。这个老板直接从外地的钢铁厂购进大批钢筋,主要有Φ10 mm、Φ8mm和Φ6mm的三种,都是成捆的盘圆,每捆两三吨重。这些盘圆用钢筋调直机调直后,再根据各个建筑工地的需求,制作成各种箍筋、板筋、墙筋等构件,然后卖给工地。最初我不懂钢筋加工厂怎么挣钱,后来慢慢才知道,原来钢筋加工厂挣的是偷工减料的差价。打个比方,一吨Φ10mm的盘圆本来可以加工1000个柱子箍筋,但经过调直机的调直后,钢筋的直径就会缩小,可能会变成Φ8mm的钢筋,这样钢筋的长度就会相应地变长,加工出来的箍筋就可能是1200个,而钢筋加工厂还按每吨1000个箍筋的价钱卖给工地,这样一吨钢筋就赚了200个箍筋的差价。同样是1000个箍筋,工地因为省了加工的费用,所以都找钢筋加工厂加工,只是用在建筑里的钢筋被抽条了,相应的强度和抗拉力减弱了而已。不过这个是甲方和监理部门的事儿,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万事大吉。事实上,他们也从不追究,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跟在工地一样,我们一天要工作11个小时,早六点到晚六点,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因为生产出来的钢筋构件供不应求,所以我们几乎每天还都要加班,一般是加班三个小时,到晚上九点。加班就有加班费,这我挺喜欢,累不怕,只要挣钱多就行,我们不像正式工人,天天有活儿干才好呢,因为不干就没工资。

  在厂房里干活儿,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太阳也晒不到,我干了一个多月后,脸就变白了,不再像在工地时,黑得如同非洲土著。在这儿干活儿只是费手。钢筋刚出厂时,要采用一种发蓝工艺,使钢筋表面生出一层氧化亚铁,防止钢筋生锈。经过调直机的加工后,这层氧化亚铁就脱离掉了,变成了细碎的铁粉。在我们厂房里,这种铁粉到处都是,虽然我们干活儿时戴着手套,但这种铁粉还是能透过手套,黏附在手上。这种铁粉如果用放大镜看,一定都有尖锐的刺,这些刺扎进手的表皮里,使我的手粗糙、龟裂,进而疼痛,而且手的颜色也变成了乌黑色,洗都洗不掉。

  再有就是,厂房里的噪音大。两台大型调直机运转起来轰轰巨响,机器附近的水泥地都跟着震颤。在厂房里说话如果超过三米远就必须靠喊,所以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我们几乎都不说话,有时候干脆就用手势代替语言。

  我不知道我们厂房里的噪声到底达到了多少分贝,我只知道这噪声已经给我造成了伤害。最初一个月,即使下班回家后,我的耳朵里还会鸣叫不停,仿佛脑袋深处也有一台小型钢筋调直机正在运转,这让我紧张、烦躁,睡眠都受到了影响。而且我的听力也下降了不少,即使在安静之处,别人跟我说话时,我也必须侧着耳朵才能听清。

  我原以为这些症状会越来越重,可谁知在一个多月后,我却惊喜地发现,我的这些症状都逐渐消失了。我的耳朵里不再鸣叫,我的睡眠重新变得踏实,我的听力也基本恢复到了从前的水平。我不得不佩服我的这具肉体,它对环境有着神奇的适应能力。我知道,这是一种代偿性的适应,它可以通过加强某一器官或组织的功能,来适应或补偿外界环境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我能举出许多这样的实例,比如眼睛对黑暗的适应,皮肤对温度的适应。再具体点儿,比如清洁工人几乎闻不到垃圾的臭味,比如炼钢工人具有很强的耐灼烤能力。或者再引申一下,比如伤口会结出坚硬的痂,比如身陷困境的人会慢慢地接受苦难,比如我不再抱怨命运对我的所谓不公。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我和老杨共用一个工作台。工作台四米长,一米半宽,两端各有一个曲轴转盘。我和老杨各守一端,把钢筋塞到曲轴中间,根据钢筋的粗细,一次塞一根到五根不等,然后脚下一踩踏板,曲轴转动,钢筋就能弯曲成事先调好的角度。通常制作箍筋时我们自己干自己的,只有制作较长的板筋或者墙筋时,我俩才会相互配合。

  这活儿其实不比工地轻巧,一天从早站到晚,两条腿根本受不了,总是酸痛麻木。双臂双手要不停地动,头几天我的胳膊就肿了,每天刚开干时胳膊都抬不起来,每做一个动作都很疼,必须咬着牙挨过半个小时,才会慢慢恢复。

  这活儿还特别枯燥,一组动作做完,紧接着还要再次重复这组动作,如此反复循环,经久不息。每一组动作都是对上一组动作的复制,甚至间隔的时间都差不出一秒。这个动作有时要一连做几个小时,甚至一天。这样看上去,我就仿佛是工作台的一部分,也是一种机器,是用血肉和骨头组合成的机器。因为工作太枯燥,只凭肌肉的记忆就可以完成,甚至可以不用大脑,所以偶尔,另一个虚幻的我就会从我的身体里飞出来,就像灵魂飞出肉体一样,飞到工作台的上空,飘浮在那里。这个虚幻的分身注视着正在劳作的那具肉身,像人类在俯视着一只忙碌的蚂蚁,也像无所不能的神俯视着一个正辛劳度命的人类。因为高高在上,所以他会生出许多的怜悯,如果没有规则的限制,他甚至想出手相助,让这具肉身脱离苦海。当然,他还会生出一些疑惑,他无法解释,一具肉身怎么可以长时间重复着一组动作,不知疲倦,不觉厌倦。这一定不是一具简单的肉身,这具肉身里一定含有丰富的铁元素,甚至皮肉之下就是钢筋铁骨,钢筋铁骨间镶嵌着钢制的轴承,只有这样,才最符合科学,才最接近坚硬的机器。

  以前,如果工地在佳木斯,上下班我都骑摩托车。我有一台红色的摩托车,很破了,排气筒都烂出了洞,一加油门,像拖拉机一样突突地响。我进钢筋加工厂后不久,佳木斯开展了交通整治百日会战,交警天天上街抓违章,包括摩托车无证驾驶,特别严,每天都有无摩托车驾驶证的打工者被抓,轻者罚款,重者没收摩托车,人甚至会被带走拘留。我没有驾驶证,考一个摩托车驾驶证不但要交不少钱,而且很费事儿,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那段时间我很害怕,上下班时一直胆战心惊,有时看见前面有交警,就赶紧绕小路钻胡同。后来,我觉得总躲也不是一个办法,就去二手自行车市场买了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带变速的那种。从我家到钢筋加工厂有三十里路,骑自行车大概需要一小时。路虽然是水泥路面,但因为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已经破损,有许多坑包和碎石,自行车走在上面,蹦蹦跳跳,里倒外斜。我那时还很瘦弱,屁股上没多少肉,每次骑到钢筋加工厂后,我的屁股和大腿根都酸麻疼痛难忍,下车后必须半撅着屁股,稍岔开腿站在原地缓一会儿才能正常走路,那姿势很难看,像尿了裤子一样。

  晚上加完班常常已经九点多了,出城后路上没有路灯,有月亮的夜晚还可以,如果没有月亮,或者遇到了阴天,我就得摸黑骑车。后来我买了一个充电的手电筒,挂在车把上,这样就方便多了。漆黑的夜晚,我的手电筒发出一道明晃晃的光柱,黑夜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更像打开了一扇门,向我敞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我一边骑行,一边构思着我的小说,每构思出一个好的情节,或者想出一个漂亮的句子,我都异常兴奋,骑车也就更有劲了。

  下雪时,工地都已经停工了,但我们却还在加工各种钢筋构件。我们的产品供不应求,老板是在为第二年打提前量。我很高兴,如果在工地干,这时我已经失业在家了,需要钱的人就怕放假,放假没有一分钱,这就是穷人热爱劳动的原因。

  厂房里没有取暖设施,还四处透风。我和老杨的工作台后面正好是一扇大窗子,窗子上的玻璃早都碎掉了,虽然用五彩布蒙着,但冷风还是会钻进来。我天天站在冷风里,浑身冻透,如同身陷冰窖,尤其是腿脚,因为活动量少,就更冷了。好在我善于思考,发明了一种防冻脚的好办法,干活时脚趾头别闲着,要不停地屈伸,抓挠鞋底,这样可以活动脚部的血脉,只需抓挠一会儿,脚掌就会热起来。这个方法在钢筋加工厂里被我推广了出去,受到了工友们的一致好评。

  再后来,还没等春天工地开工呢,钢筋加工厂就被叫停了。据说国家专门下发了文件,严禁对建筑用钢筋进行二次加工,防止偷工减料。我们老板不死心,以为只是一阵风,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于是阳奉阴违,依旧偷偷摸摸地在生产。终于我们被抓到了,好几个部门的执法人员来到了我们的厂子,我们被赶出厂房,机器被拉闸断电,大门也被贴上了封条。

  我虽然因为失业很不舒服,不过很快就坦然了。进钢筋加工厂后,我也曾经有过纠结,我心知肚明,钢筋被我们加工后,其实就是被抽条减量了。钢筋是建筑物的骨骼,我们是在偷偷地减少骨骼的用量,进而降低了骨骼的支撑和保护作用,这势必要影响建筑的质量和寿命,甚至会造成安全隐患。我们是在犯罪,我是在犯罪。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即使是我独自一人时,我也敢摸着胸口大声地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当然,我也曾暗自欢喜,这个活儿很适合我,让我赚到了工资,养活了家庭。所以我既自责过,也庆幸过,这样看来,我应该算是一个自私的善良人,甚至就是一个伪善良的人。这回好了,我终于从矛盾中解脱出来,竟然感觉到了一种轻松。

  加上在钢筋加工厂干的半年,我一共和钢筋打了四年的交道。这四年里,在我肩上扛过的、经我双手摆弄过的钢筋,加起来应该有几千吨重。这些钢筋曾经以一种不起眼的形式埋藏在矿石里,被认为就是石头的一部分,在经过不断地烧结、冶炼和轧制后,它们最终才成了钢筋,进而又被埋在混凝土里,重回到石头的内部,成了建筑物的骨骼。

  在不做钢筋工后的许多年里,偶尔,在我看见工地里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时,我还是会停步肃立,向那些高楼行注目礼。每当这时,我的眼睛就仿佛具有了透视功能,能透过砖和混凝土,看到埋藏在高楼内部的钢筋骨架。我的敬佩油然而生,禁不住热血沸腾,埋藏在我身体内的骨骼会再坚挺一分,成分也会进一步接近钢铁。我要感谢我的这副骨架,它经过我的重新淬炼,已坚硬无比。它将如钢筋一样,一直支撑着我的肉身,让我始终保持着人的形状,永不弯腰,永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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