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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之城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 燕 茈  阅读:

  一

  “如果我不签呢?你会怎么样?会被领导批评吗?”

  “我不知道,如果签了呢?你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洽谈室的窗帘没有关,那朵飘忽不定的白云缀在蓝天上,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窗台上的绿萝熠熠生辉。这么美好的景致下我们在谈离职,有一种良辰美景虚设之感。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HR的工作,上任不久就让我劝退一个女孩。她初中毕业,文化不高,试用期快过,都觉得她不是很能胜任城市管家的工作。这一言难尽的三年,随处可见失业的人,我对她的处境很担忧。她也深深意识到了处境的艰难,却依然担心我劝退失败会挨批评。我觉得挺内疚的,有点不敢和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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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我非常认真地和芸姐申请,我心软,不适合做人事,请求去项目部写材料。芸姐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份工作是为谁量身定做的,不要妄自菲薄,人事工作恰恰需要有悲悯心的人。我们的员工大多都是一线工人,需要更多的体谅与员工关怀。我就职的是一家物业城市服务公司,涵盖业务特别广,包括市政道路清扫、市容巡查、绿化管养、路灯管养……公司有大量的环卫工、绿化工等一线工人。他们为扮靓这座城市做着最苦最累的活,确实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关怀。

  芸姐说得言辞恳切,我还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心思细腻,容易心软,容易共情。我理解找工作难,理解上有老下有小还要上班的难处,理解底层员工的难,总想帮一把又总是帮不上,觉得特别无力。我的手机下载了两个app,白天在“智联招聘”招人;晚上在“boss直聘”找工作,有时面试别人,有时被别人面试。我就像站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透过两扇窗看不同的世界,看不同的花开与叶落,看一地苍翠与荒凉。

  “姐姐,你放心,我会离开的,不会为难你。你不要内疚,这是上面的意思,不关你的事。”

  说完,她逐句逐句抄写劳动关系确认书。我把印油递给她,她用力地在自己的名字处按了手印。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没有擦指尖上的印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送她到楼梯口,按了电梯。时间变得很漫长,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一层一层往上跳,终于跳到23楼,我们都感觉松了一口气。她走进电梯,我跟了进去,说我再送你到楼下,这会也没别的工作,不忙。她按住开门按钮,电梯门敞开。听见她说:“姐姐,你不用送我,真没事的。你的工作做得挺好的,不要放弃,熟悉了就没那么吃力了。”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打动着我,一种温柔的向上向善的力量掳掠了我。我退出电梯,彼此说了珍重,目送她离开。

  有一种接近虚无的感觉,虚无离我不是很近,已经在来时的路上了,如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像初冬的一丝丝寒风迎面吹来,又仿佛海水刚刚退潮时裙摆被悄悄拽了一下……

  想起曾经一个同事说过,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不是做慈善的,给出的每一份工资都必须物有所值。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职场的残酷,那些关于远方、梦想、飞翔、痛苦、迷茫的情绪,全部在我的脑海积攒,似乎要撑破我的血管,喷涌而出。

  我向芸姐汇报工作,找她在离职申请书上签字。她说你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怎么不会了?同时我又向她汇报了项目一个得力干将提出离职的事。她已亲自挽留过几回,对方去意已决。她轻声叹了叹,揉了揉额头,疲惫地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工作交接好,前期工作他付出很多,很辛苦。”我想即使满天繁星,月亮也是孤独的吧?

  芸姐是一个特别聪慧的女子,能说能写能算,感觉就没有她做不好的事。她每天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高强度的工作让她常常感觉到脖子酸痛。我是一个比较安于现状的人,对这样一位女强人极其崇拜。现在正是公司用人之际,领导有领导的原则和要求,不管是劝退一个人还是招聘一个人,我都非常理解。她对我已经很宽容,对我犯的一些错误也耐心指导。她说她清楚对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写公文是很痛苦的。所以要学,文学既然不能养活自己,就得自己寻找出路。她还说:“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我感恩芸姐给予我机会的同时,也在她的语境中觉出了自己与许多人的差距。我终于知道文学只是个梦,在现实生活中已像过年时不小心打翻的碟碗,“碎碎平安”。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冰冷又坚硬的世界,文字的柔软将碰得鼻青脸肿。一个“三十加”的女子和一个作家的距离是那样遥远而不现实。我不断地回望又不断地往前看,我不知道如何去确认,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自己。我没有勇气告诉世人,我是没有变过的那个人。

  许多情景在脑海中不停翻转,一幕接着一幕,互相重叠,同时出现,所有的情景都不会互相排斥。

  旧年某天,我在朋友圈转发了睦邻文学征文比赛获奖名单的链接。芸姐看到评委有邓一光老师,给我看了一张老照片,那是她读大学时和邓一光老师的合影。我从一堆年轻人中找寻她,少女青涩的脸,温柔有情,藏着对文学的梦。我闺女看我旧照时惊讶地说过一句:“天啊,妈妈也有小时候!”我也有这样的诧异:我们雷厉风行、勇敢果断的芸姐也有过那么年轻那么文艺的时候。一次给她提交半年度总结报告时,她一边修改一边说:“真担心这些枯燥的文件磨灭了你的灵气。”我以为这是一个领导对下属的关心,或者说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爱护。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曾经有过文学梦的女子怜惜另一个同样的女子。

  这么多年以来,需要在写作和工作中做出选择时,需要在写作和家庭中做出选择时,需要在写作和孩子中做出选择时……被我放弃的从来都是写作,似乎写作变得不那么重要。只有我知道那种割舍时被撕裂般的生生疼痛。我在许多好友的朋友圈里看到很多文章,那样好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照亮了我又深深地刺痛了我。许多年前的某一天,芸姐在割舍掉文学梦时,内心也是失落的吧?

  二

  来深圳三年,我终于没有了刚刚来深圳时的那份惧怕。我一直以为自己离开生活多年的小城会饿死。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除了能写点文字,写得又不是特别好。特别在深圳,坐地铁随便不小心踩到的那个人都比自己写得好。我终究没有饿死,熬着熬着,三年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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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在地铁站看见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孩子们像散养的小鸭子跳到了河里,一下子就扑腾开了。那个母亲使出浑身解数欲将他们拽回来。拽回这个,另一个走远了,拉回另一个,这个又跑向了别处,她急得满头大汗。我将其中一个小孩赶到她身边,她向我投来感激一笑。我说:“你真辛苦。”她的眼睛瞬间像被拧开的水龙头,眼泪哗啦啦地流。那种被说中了心事的委屈,那种被理解的释怀,那种终于有人懂自己艰难的感动,全被泪水冲了出来。我拦住蹦蹦跳跳的孩子们,等她情绪稳定。

  我怎么会不懂她呢?每天下班,我都会在小区大门口的小公园里坐十分钟。等闹钟响起,我就会疾步走回家,拥抱我的两个孩子,吃婆婆做好的晚餐,洗碗或者哄哄二宝。二宝很爱笑,咧开嘴笑时露出小牙,口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滴落……这个场景常常温暖到我。我大声喊“小宝贝”,他就笑出声音来,小肩膀还跟着一抖一抖,笑得东倒西歪,最后倒在垫子上,一边看我一边继续笑。我抱着他,有一种怎么心疼都不够的感觉。

  二宝比较乖,不怎么哭闹。姐姐就不一样,敏感,爱撒娇,我一天到晚抱着姐姐,他就坐在旁边看着我笑。除了晚上带他睡觉,我的空余时间全部给了姐姐。我觉得很愧疚,紧紧拥抱他,拥抱这个上天赐给我的孩子。每天早晨温柔地和他说拜拜,他疾步追到门口,放声大哭,我强忍着心疼,像个亡命之徒似的跑往地铁站,掐着点打卡上班,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直到下班,吃饭,给姐弟两个人喂饭、洗澡、洗衣服、讲故事、哄睡……就到子时了,我已经很累很累了,才沉沉睡去。夜里还要给小宝冲奶,换尿布……每一天都这样过,每一天都很累。我太需要这样一点时间,喘喘气了。

  这十分钟我什么都不做,就坐在石头凳子上发呆,或者四处张望。就在这样一个黄昏,我看到公园里的树都挂上了二维码。我打开微信,在其中一棵树上扫描,这是一棵秋枫树,大戟科秋枫属。胸径:24cm,株高3m。生长状态:正常。树木定位:114.064529,22.567513……。如此详尽的资料,让人一目了然。我的手心凉凉的,头有些晕,心跳加速得厉害。昨天,就在昨天,我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生成生命的二维码,被扫描,被解读,就像这棵树,没有秘密可言。

  那个似乎可以窥探生命秘密的算命先生说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数学就不好,说我手脚冰凉身体有些不好,肝也不好,会偏头痛……。我迷迷糊糊,不知道他看的是病还是命,就是那么巧,全部被说中了。他还说我很晚才有小孩,第一胎是男孩,生得有些荡气回肠。身边还有许多人,在众人面前如此解剖自己,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或许看出了我有些不诚实,说都骗不了他的,他一看什么事都知道……

  他问我有没有做过会飞的梦。我想起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孙悟空下凡来找我玩,孙悟空还说带我去找我的祖父,我的祖父也有一匹白马。我就跟着孙悟空一起腾云驾雾飞到天上……。他说有就对了,还说我是菩萨身边的仙女下凡历劫的,所以会吃些苦。还说我这两年会很穷,叫我要多修行,多行善积德。

  当时我之所以会穷,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辞职了。我的工作是服务烟草公司的,薪资待遇还算可以。具体是给某个品牌的香烟做推广,变着花样植入软文广告且不能显山露水。两年的时间里,写了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文字。我觉得很抑郁,深知抽烟有害健康,却一再吆喝别人买烟抽烟。我觉得自己在害人,在做一件很损福报的事情。新年第一会说新年计划的时候,我非常认真地说我要修行,哄堂大笑。不久我就离开了,离开公司以后,我内心是好过了,生活却难过了。

  我攥着对人生美好期待的向往,试图从深渊中突围。很多时候,我发现人生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在咬着牙把钱掰开来用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内心变得极其焦躁。我害怕这样下去会丧失对文学的热爱,丧失真诚写作的能力。我在桌面上放一张写有“戒浮躁,沉淀”的字,提醒自己可以不忘初心,安静下来,不急不躁。

  我为什么会去算命?我不想算事业也不想算姻缘,遇见算命先生纯粹是巧合,无论如何我还是感恩这一份遇见,他劝我多修行,多行善,我就认为他是个好人。上一次算命已经是六年前,那时算命先生说出了我的许多往事,甚至许多我家族的往事,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算出来了还是猜出来了,被说中了心事的我更加心事重重,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他非常认真地说我过了有孩子的机会,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孩子了。我说做试管婴儿也不行吗?他摇头,说这样改命是没有遵循自然规律的,是违反天规的……。他的话无异于把我推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黑夜。

  我在算命先生面前大哭,请求他帮我。他说没有办法,他帮不了我,太迟了……。这样的判决,让我从黑暗直接坠入地狱。

  我在无数次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感到焦虑不安,心情一路跌,跌到深谷。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乱说,东拉西扯,就是不愿扯自己,非常害怕别人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怕我说不好,那么问候的人又该如何往下接呢?

  说起这段往事,大家都说我傻,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迷信。一个人在水潭里挣扎时,总会胡乱扑腾,试图抓住可以救命的稻草。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就试图寻找心中的神,盼慈悲的神可以引领自己到幸福的彼岸。

  时至今日,我已儿女成双,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已被推翻。我还是可以理解那时候的自己,理解那份茫然无助与痛苦。

  三

  有一天,我给lucky发信息:“我离开你一整年了。我离开你以后会制作PPT了,会写会议纪要和总结报告了,会做人事招聘了,我是不是很优秀呀?”他回复说:“你离开是对的,人是有很多潜能的。”

  lucky是我上一家公司的领导,他和我年纪相仿。我来公司第一个礼拜,他家二宝出生,每天中午都可以看见他在楼梯口和妻女视频。他对我这个宝妈也极其宽容,只让我做我擅长的工作,PPT我不会就不用我做了,主题策划脑子有时候不好用他就给个主题。他性格特别好,从不批评,笑得憨厚,是公司公认的好男人。有一次公司选举投票最想嫁的男人,全公司的女性都选了他。他便有了“公司老公”这个奇奇怪怪的尊称。我表示幸亏投票时自己没来。我说我是不愿意嫁一个工作狂的,肯定不会给你投票的,你天天那么自觉加班,家庭肯定顾不上。他说是这样的,陪产假时还在工作,老婆都有意见了。他有极高的文化素养。培训课经常是他当我们的讲师,讲业务知识也讲王阳明心学。他给所有人的印象就是靠谱,所有交待到他手上的工作都会完美落实,任何一个老板都会喜欢他。

  我离开时,他请我们部门的小伙伴们吃饭,说羡慕我说走就走,佩服我的勇气。他已经在这家公司做了十几年了,付出特别多,大家有目共睹。他也想走,想很久了。我说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大把公司抢着的,他说他不敢贸然辞职,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工作,也不知道怎么去适应新工作。他有两个女儿,都还很小,妻子没上班全职带娃,生活开销全靠他一个人。深深领教过深圳的消费水平,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巨大压力。许多人对生活的渴望,只能埋藏在心底。他们坚强又脆弱。我们都一样,惧怕时代拒绝了自己。

  我是个非常幸运的人,每一份工作遇见的上司都非常好。闪闪说,人嘛,就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闪闪不承认她是我的领导,说我们是搭档。物业城市服务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第一次写总结报告时连“散在垃圾”这样的词语都要百度一下具体的意思。闪闪手把手教我,从策划到细节,甚至给领导发信息请示工作应该怎么说,都会示范给我看。市民中心项目中标通知书下来,闪闪第一时间带我去抢人,在市民中心北广场找一个保洁主管,签约环卫项目,如果顺利的话会带着她底下十几个保洁人员一起加入我们团队。保洁主管说不来了,已经和另外一家公司谈好了,都准备签合同了。闪闪搂着她的肩膀,甜甜地喊了句:“姐姐。”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我们公司的好,一条一条去分析。保洁主管犹豫了,闪闪又说:“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和顾虑?我们都可以想办法。”保洁主管说只想有个休息室可以放微波炉,冬天可以让姐妹们吃口热饭。闪闪说这个要求太合情合理了,首先要保障员工的温饱问题,我们是肯定可以满足的。她又打电话将我们的一个温文尔雅的运营经理请过来,说,这就是我们的经理,你看他这个样子就很好说话的,以后有什么困难除了找我们还可以找他,他会给我们做主。运营经理温和地笑,给人很安心的感觉。天开始下起雨来了,我们从露天的广场挪到楼梯口下,三个人就蹲在楼梯口,继续聊。闪闪示意我去买水。我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几瓶矿泉水。天快黑了,保洁主管终于签了合同。回来路上,闪闪问我怎样,我说我觉得这个保洁主管挺好的,她没有提什么要求,只想为她底下的员工争取一点点福利。她说主管这个人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辛苦蹲在这里和她软磨硬泡那么久。

  我又说,很佩服你,口才太好了。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韧劲,一种坚韧不拔的力量,换了我谈不下来。她说能怎么办?领导说进场时全部人员要到岗,只能硬着头皮上。听到她说已经和别人谈好了我都凌乱了,脑子快速运转,不知道怎么办。今天必须谈下来,否则转眼就可能和别人签了。又念叨:“不容易的,大家都不容易。”闪闪一直给我的感觉是非常飒的,乐呵呵,没有事情可以难得倒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孤独这个词,此时只想多陪她一会。

  在项目进场之前,我们做了大量的筹备工作,力争让市民中心焕然一新。精细化管理,我们精细到一花一木。我知道礼园有红果冬青6棵,海红豆2棵,荔枝1棵……。每次和朋友路过这里我就说:“这里有126棵小叶榄仁,我数过的。”当时和同事一起数树,做市民中心精细化管理苗木统计表,记忆深刻。

  进场时间一天一天逼近,我们整个职能部门全员出动,到市民中心检查督改。我们检查到有公共设施破损几百处,写了整改方案提交。正值莲花山簕杜鹃花展,人流量密集,散在垃圾、白色垃圾随处可见。我们拿着扫把、钳子、垃圾袋,在市民中心的中轴线捡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垃圾。回来还要写总结,图文并茂,一天下来,感觉很累。闪闪说,等哪天离开这家公司了,她要天天来市民中心贴贴纸,让项目负责人头疼去。我说我要贴口香糖,带孩子来贴,两个孩子从早贴到晚。我们说完哈哈大笑,觉得好欢乐。在往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是怀念这段捡垃圾的日子的,什么都不用想,重复一件体力活。下班了就回家,路上买一杯奶茶或者点一份小吃,边走边吃,吃出了少女时代与女同学一起散步的休闲自在感。

  某天中午,在市民中心忙碌的空隙,我们看到一辆献血车。闪闪拉着我就上去了,她撸起袖子就开始抽血。她已经献过36次血了,献血量共有13900毫升。我看着她,一脸心疼,“骂”她:“你是不是缺德事做太多了,所以献血做好事弥补?”她看我这个样子,笑了,随手给了我一瓶纯牛奶。我说:“你献血我补什么呀?”她说:“补补,你是最胖的。”我的内心静静地仰视一颗高贵的灵魂。

  我们同时还要急招绿化主管,约了个傍晚,和闪闪一起在市民中心“书园”和绿化管养的主管谈。他屈膝坐在阶梯,与我们相对而坐,眼睛蓄满了黄昏的颜色。他的草帽边缘已破碎,绿色工衣已破损。闪闪指着一棵树问是什么树,他说是“海红豆”。所见的几株植物病虫害治理也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他们有非常丰富的绿化管养经验,不足的是他们团队年纪普遍偏大。我们问什么他答什么,答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淘汰了。尽管闪闪一直在活跃气氛,也难掩这紧张的场面。聊完后,他站在暮色中又问了一句:“听说你们公司是大公司?”“是的。”“薪资会比之前少吗?”“如果合适的话,都可以给到的,不会比你们之前少,放心。”他说好的,欲言又止,很不放心的样子。

  我们走进灯火璀璨的街,闪闪问我要不要吃饼,她知道有一家店铺的煎饼果子特别好吃。我们边吃边走,我问我们会和这几个绿化工签合同吗?她说不一定,年纪大了,公司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年纪大行动总归没那么方便。也在物色其他绿化工,签最合适最能干的员工,很现实的,我们是公司的人事,首先要考虑的是公司的利益最大化。她继而又安慰我说:“你放心,他们肯干又有责任心,现在特别缺一线员工,就算我们不和他们签约,也会有别的公司和他们签。”

  进场时间紧迫,公司最终确定和他们签合同。合同也是在树荫下的阶梯上签的。我们从傍晚四点开始,带了几十份合同。他们都不怎么认识字,我们帮忙抄身份证号码,帮忙填写合同内容。只有姓名和手印是他们自己写的。我和闪闪蹲坐在阶梯上,他们拿来报纸给我们垫着坐。我说:“不用不用,我们也是村姑来的,以前也种田种花种树,和你们干一样的活,看到泥土就亲切。”“是吗?你是哪里呀?”“河源听说过吗?”“听说过,万绿湖就是那边的,我是江西永新人。”“老表,自己人。”他们终于可以和我们无拘无束地聊天了。闪闪一边填写资料一边大声说着关于社保、意外险的具体情况。具体的他们不懂,只听到大概意思是全部按照人社局的规定办理,不会诓他们。他们听完高兴得很,笑着四下散去,剩下晚来的排队等候。天彻底黑了,他们亮着手机的手电筒给我们照明。按完最后一个手印,大叔大妈们无比诚恳地说:“谢谢你们,辛苦你们了。”似乎得到了我们多大的恩似的。

  闪闪说:“其实他们很多问题想问的,看我们忙又不好意思问。幸好我们是正规的公司,不会诓骗他们。这种流水线似的签合同方式,他们是很容易上当受骗的。”“这世界有这么坏的人会去诓骗这淳朴的老人家吗?”我问。“大把的呀,所以他们心里也怕的呀。不管我们怎么说放心,他们也是不放心的。怕我们不要他们,又怕上当受骗。”她说。我说:“真不容易。”她说:“这个世界上谁容易了?这么晚了,我们两个不回家抱孩子,在这里签合同,我们容易了吗?”我没吭声,瞥见路边的龙船花簇拥着开。那花苞,那姿态,多么像一个个人在风雨中碌碌地抱团取暖。

  四

  这些年,许多人和事都变得异常艰难,许多人都在失去。我当然也失去了很多,比如时间,比如健康,比如和亲友团聚的机会,比如安全感……

  路过“也卖咖啡的杂货店”,想起有个朋友曾和我在这里逛了许多许多次。我在这里看中过一条浅绿色的围巾,她帮我围上,说文艺范很适合我。一看价格有点贵,我念了句我们俩眼光真好呀,看中的都是最贵的,悄悄放了回去,没舍得买。回去以后,她很后悔,觉得应该买来送我。下次再逛时,围巾已经被买走了。

  她在网上各种搜索,给我买了十几条类似的围巾。她就是觉得没那条好看,就是遗憾。我叫她不要再买了,浪费钱,房子小也堆不下那么多。她骂我没良心,命令我一定要用。后来她意外去世,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走向车站,回头看我,认真地说:“其实你有腰,没有你说得那么胖,不要老嫌弃自己,自信点。”我说:“我不但有腰,还是水桶的。”她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说:“宝宝,你怎么这么可爱呢?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我说:“滚吧滚吧,我不喜欢女人。”她用手指挑我的下巴:“娘子,你要留下还是跟我走?”顺势拉我过去要拥抱我。我弹开,警告道:“你再动手动脚我就要告你调戏中年妇女了啊。”她向前走,回头又对我笑,我也觉得好搞笑。原来真的是,很多人我们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多么难过,那一天我没有好好拥抱她。

  女儿小乖偶然看到一棵树,对我说那叫苹果树。我问为什么叫苹果树,她说她想哥哥小苹果了。有一天她看到一个文友书本上的照片,说这个叔叔和爸爸好像。我觉得特别心酸,原来想念是有形状的。对于我来说,对某个人的想念是一条长长的围巾。

  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过,只是会一天比一天沉重,就像冬天来了一样,天黑得越来越早。同事小书一个月没来上班了,一个晚婚的女子,新婚燕尔,双喜临门,本是怀着巨大的喜悦去承接这个世界的欢喜,不料孕育了一个半月的宝宝突然胎死腹中。我没敢多打扰她,只说了句保重。她回了谢谢,没再说其他。后来,我将母亲从老家带来给我煲汤的艾根分了一半给她。她难过地告诉我,医生说她是卵巢巧克力囊肿,很难再怀孕了,怀上了也不一定挂得住,打算做试管婴儿。我说现在这项技术很成熟了,不用怕,相信科学,也相信自己。她说她不怕。

  刚休产假回来上班的妮子突然请了半天假,半天没过她又回来了。我说你是不是傻?请假了不好好休息还回来上班,这么热爱工作。她心情复杂地说:“姐姐我中招了。”“阳了吗?阳了就休假呀。”“不是,是怀上了。”“真好呀,恭喜呀。”她又说:“养不起,想打掉。已经进手术室了,老公不舍得又把我叫回来了。”她撸起袖子给我看抽血的针口,一片淤青。我摸摸她的头,说:“我很高兴,真的高兴,你没有放弃这个孩子。”

  一个礼拜后,妮子休了十五天的假,我没看流程已经明白了。她回来时强颜欢笑,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着。“没事的,照顾好自己最重要。”语言多么苍白无用,它能够安慰谁的悲伤呢?

  小书问我妮子是不是怀上了。我说是的,养不起做流产手术了。她一脸苦笑,说:“女人真苦,要是这个孩子来我肚子多好。”我安慰:“会有一个好孩子来你肚子里的,做妈妈好累的,到时你不要嫌闹腾。”她笑笑,回到自己的位置。

  不久,我带着女儿去市民中心玩,偶遇妮子,她抱着女儿。我们走在中轴线上,背后是莲花山。各种灯光投影下来,璀璨夺目。我和妮子站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两个女娃娃在光里舞蹈。

  那个被我劝退了的女孩,有一天回来公司拿离职证明,给我带来一杯茉莉花茶。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做办公室的活,有点忙,但是已经慢慢上手了,上司是个很温和的姐姐,教会她很多东西。

  有一次,我在孖岭地铁站遇见了背着双肩包赶去上班的小胖。我跟着他上了同一班地铁,目送他在景田站下车后,发了他的背影照片过去。lucky问,“我们刚刚是在同一节车厢吗?”我说:“是的,我跟了你一路,就是不想和你打招呼。”他回复一个白眼的表情,我笑了笑。香梅站到了,我准备出站。

  2023年第一季度生日会上,保洁主管来了,绿化主管也来了。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我和闪闪。给他们赠送生日礼物时,我说没有骗你们吧?咱们公司很好的。他们笑着说:“没错没错,辛苦你们了。”我被那无遮无拦的笑容打动了。

  有一天发现闪闪说话不对劲,我问她喉咙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是骂孩子骂的。突然又说,想不上班了,回家带孩子,孩子有十五天没做作业了。陆陆续续和我交接工作,我觉得一阵难受。拿着废纸去打印室碎纸——我每次觉得压力大就去碎纸。她刚好过来扫描文件,和我说话。我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看见了又气又笑。“你这个臭娘们,哭什么呀?”“我不想你走。”“我何德何能啊?让你这么哭。”我说不出话,靠着墙掉眼泪。她问我想喝什么,给我点,我不吭气。她点了一杯热奶茶,加了我爱吃的珍珠……

  我为这许许多多用力生活的人所感动,他们给了我一种温暖,一种抚慰。所有的路看起来都是血迹斑斑,都是精疲力竭,都是满腔温柔。这座城市的柔软在每个人心中都砌了一间屋子,既不漏风,也不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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