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的到来,都不肯悄然无声。风的脚还在很远的地方,风的头就沿着树梢哗哗啦啦地到了。没有声音可能缺少气势和根据,许多东西都需要借势而发。
大的佛,行走起来是无声的。释迦牟尼自寻饥饿,饿掉了一个人的全部重量之后,他走到了人群中来。他趟过恒河走,穿过树丛,人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我们是凡人。如果释迦牟尼完全没有声音地来了,完全不施重量地拍拍我们的肩;我们突然看见那绝食之后精瘦长发的人,我们不认识他,我们非常惊讶又防范: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雪就是以那种静静的步伐来的。它绝对没准备发声,它突然漫山遍野地降临,几乎同时就包裹围绕了一个人的四周,一个人以外的一切。不是从单一的方向来,它也绝不用那白色的手去惊扰人。
自己以为很圣洁高尚的人,总想要说话,怕他的圣洁高尚被人歪扭和淡忘。但是雪是真的无声。它飘飘摇摇就降落大地。它不是以轻来降临,它的落下是绝对的无声。
雪,它是来覆盖的吗?
我没问过别人,我自己既没遇见过上帝,也没见过真主和佛祖。我想,无声的覆盖,就是一颗最大的同情心。
薄膜覆盖瓜苗,棉被覆盖婴儿,母亲的手覆盖弱小的惊慌,雪,它把什么都覆盖了。小学生们描写的雪一点都不空洞。雪就是使一切都变白。学生们走出教室,一小会儿,连他们的小脑瓜顶上的帽子都白了,连刚讲解完了空洞作文的教师,他的蓝色棉衣的两肩也白了。
最大的同情心,无声地降落,柔软轻盈,超过了最好最薄的白色棉絮。
很多年以前,家里有一把击剑运动员用的剑,握在手上挥舞两下,左右都很威风,像一个武士。剑在护手的地方,亮晶晶,是一个弯弧形的金属罩。不知道谁把这剑当装饰品挂在日式的拉门上,后来又不知道谁把它利刃朝上,倒立在院子里,一场雪下来,就把武士的武器变成了一条圆钝肥胖的白猫尾巴,独自竖立在全白的院子里。
雪可以覆盖任何尖锐——铁锭、钢筋、刀斧,雪无声地消解了一切强横的坚硬。
谁被雪覆盖,谁就圣洁了,谁就穿上了纯白的外套;连大雪后的塞尔维亚也漂亮美丽。经常躲在断壁后面放冷枪的塞族士兵都把枪口低向地面,呼着嘴里的白汽,呆呆地看着大雪从天而降。他们张开的嘴里,尝到了最小颗粒的凉。雪把仇恨也掩埋了。
雪从哪里领受到了神也难以实施的责任和力量?
有一个人进了整整一年的兽医学校,在最后学习解剖的时候,他被自己的胆量和气度拦住了。他的手里举着刀,那手和刀在一匹死马的肚子上空哆嗦。他长得身高力壮,手里面并不缺乏力气,他终于只是犹豫,是那心中发出的一阵阵犹豫,使他的手飘摇颤抖。他没能成为兽医。
雪,是最犹豫不决的物质!
每一次降雪,都是一次大规模的犹豫。它不是直落,而是飞舞回旋。雪的降落绝对看不透,所有的雪都上下舞动。一个人想跟踪任何一片雪都不可能。跟着跟着,它就丢了。它完全恍惚不定,好像一个人拿不准是落在地上,还是回到空中。有人总爱说雪像圣人一样圣洁,我说雪没可能成为圣人。圣人的内心都比金刚石还坚定。雪不是那样,雪太犹豫。
一件事情的发生必然有根据。只有雪,我没法追究到它扑飞飘洒的真正根据。有另外的什么不可见的更白的东西,把雪的原始痕迹都涂改了吗?
我猜测它是被破坏了声带,摘掉了思维的人。释迦牟尼在幸福的极限中反叛,另外有人在失去记忆、失去声音之后的大悲恸里徘徊犹豫,随风飘扬。
有大的悲悯之心的人,肯定受到过大的伤心。悲悯的大网无边际地抖开,雪就如期降临。
遍野都白了,眼睛再看不见不洁净的物件,雪覆盖了一切不能藏起来的东西。
三
小学生在脏橡皮擦破了的本子上写:天上下雪了,什么都白了……
教师随手用红的笔把“天上”两个字划掉。教师批语:要减少废话,雪不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上来吗?
“天上”两个字,多余!教师捅捅那个学生的头,全班都哄笑,笑是能迅速传染的。
一个小学的教师,以为人人都看见的事情就不必重复了。他不可能理解,雪从天上来,这是深不可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