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无限的多。生物都来自于地,又垂死回归了地,去养育新的生物。人们都明白这个过程。但是,人们并不明白天上隐藏的事情。
乡下的人在某一个夜晚,都从炕上爬起来,一家一户都站在当院里,人人都慌乱。听说邻村的某人家里钻进一个大火球,亮瓦瓦的,房上的梁都给烧黑了。夜里,黑漆漆的国道也是鼓起,从国道上下来的每一个人都在传播天上掉下火球的消息。年长的人说:都家去睡吧。谁招惹天,天就报应谁。听老人说完了,村里人的眼皮还是很难关闭,几百只眼睛还是望着天。
从天上落下来的东西非常有限,用十个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只有雷雨电闪,霜雹月色和陨石,和雪。
研究不明飞行物体降落地球的人们坚持不懈,始终没有拿到确凿可信的证据。不久之前,一个英国人声称他买了一部将震惊世界的“解剖外星人”的纪录片,为一段“军方机密”胶片,他声称花费了二十五万英镑。我看了那部短片,它什么也不能证明,而且可疑之处太多,很可能是一场骗局。
雪也是从那不明之处、神秘之处降临大地,和我同站在赤道这一侧的人,只要向北走,谁都能会见雪。它从天上宁静地扑落,大地上发生了那么大面积细碎的闪动,蝶群和纸屑都不可能和雪相比,它大规模地从天空来,和不明飞行物一样,带着我们不可能了解的内质。
一个球体,带着我们做环形运动,我们躺在床铺上也在它的运行之中。在这球体以外,都是天。雪就从天那里扑朔而落。
有一个巨人,他盛满羽毛的口袋漏了,他完全不知道。他拖着大口袋不断地走,很可能,他是一个伤心悲恸的人。因为天空中万物都是失重的,他不知道他的口袋正减少着重量,他只是低着头走。我们只是他怀里的一个极小的球体。他的羽毛乌黑着我们。
同样从天上飞下来的,还有天使。带着雪白小翅膀的婴儿们,还没到读书年龄的孩子们,他们只知道飞舞。天使不用写作文,不知道什么是空洞,他们只知道靠幸福去飞翔。落雪的时候,天使挤在一块云彩上,小翅膀包住身体。下雪的天,天使都冷得发抖,还有谁有灵气,能向人类解释雪面对我们纷纷降落的使命。
我们只知道地上,生和死交替着发生。我们见到天上降雪,雪落在地上,立刻转换成了水。雪落地就断了它的生命线。很可能,它惧怕降落,想抵抗降落,它心事重重。它从没准备过施予别人以怜悯和同情。
教堂说自己是神圣和至高无上。好像为了证明这点,教堂门口的一根石柱也比民居要奢华许多倍。一场连夜的大雪,使全世界都在早晨平等和平凡,连那些天使也像白色乳鸽一样收拢了翅膀。教堂和洗衣妇的旧屋,都变成了同等的雪白。
我想,雪是最大的、纯净万物万心的统一宗教。人的宗教,都在车马纷乱的地面上产生,只有雪来自于天外。没有任何伟人和雪来自于同处,人不要设想解释雪。
下雪的天气,让人为之动心,让人为之动容。
半年前,我在香港电视新闻节目中看见一次北京的大雪。许多的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迷茫的天安门广场。北京很少下那么大的雪,长街上全是白,连车辙都是白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一个同学在大雪天出门散步。她经过一间教堂,看见很明亮的灯光。她好奇,就走进去,看见信教的人们在庆祝西方的圣诞节。她免费获得了一小包糖块和几只小青苹果。抱着突然降临的圣诞礼物,她在两米之内不见行人的大雪里一直跑回宿舍。不用付钱就得了糖和苹果,宿舍里的人都乐坏了。我现在还记得我也分到了一块教堂之糖。我记得她进门的时候,拿苕帚打着裤角上的雪。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圣诞”。正是那个大雪的天,还吃了圣诞礼物。我想上帝可能有意安排耶稣和雪一起降生。没有雪,神子不可能顺利地落在大地上。
中国的皇帝要给自己封一个名字。翻遍经典,皇帝的办公桌上,摆满了中国字。最后,皇帝想,只有天是最高最远,最不可抗拒的。他决定了,今后历代皇帝都叫“天子”。
现在,雪,你落在北中国的哪一块土地上?北中国遍山遍野都巡游着披了白色袍子的天子。
反复多次地,我总是能进入一块南低北高的坡地,好像是我插队地方的队部大院,下面是放电影的空场,向上是打粮食的场院。我多次梦见那坡地上铺满了雪。我在雪上走,无论怎么走,怎么用力蹬踏,回过头去,都看不见脚印,那块坡地永远是倾斜雪白,好像什么力量也不可能碰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