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什么叫“空洞”,填上什么东西,能让文章不空洞。
我的现在,告诉我的过去:有些位置永远是填不满的,它永远要留出一些未知和空白。好的东西必然充满疑问,充满不可解。
六
一个广东的朋友,自费去西藏旅游。行期十天,他一个月才回来,一只胳膊拖在胸前,粗得像一颗黄壳炮弹。他站在医院的长走廊上,一副伤兵败将的样子。
他说,遇上雪崩了。他坐的汽车翻进了沟。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我说:“只断了手臂,还好治。”
他气脉单薄地说:“哪只是手臂,还裂了两根肋骨。”
我问他雪崩是什么样的。
他说:“好劲呐!好犀利!好威!吓死人了!”
他的广东话实在说不出别的词了,再让他形容,他呜呜地形容不出来。
我说,还应该去东北看看冰雪。
他吓得退进了内科诊室。他说,不敢了,从今天以后再不出门了。
我想说,我在东北三十年,连一根头发也没被外力拉断。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在东北三十年,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外力的确没有夺走我的胳膊与肋骨。哪个地方疼,只有捱着疼的人自己知道。
我没遇见过雪的灾难。雷劈死的人,雨淹没的街,冰雹打灭的庄稼,我都见过。倒是给那个胆小如鼠的广东人遇了上雪崩。不知道雪崩是突然间暴裂,还是一层层崩溃。它的洁白纯净的内心在呲裂崩塌的时刻,是怎么样的气势非凡。
连雪那么绵软的东西,也会翻变脸面,夺走人口家畜,阻断道路通讯,谁会想到呢?
我在起床以后第一个去推门,是一九六八年冬天的门。我背后顶着一条冰凉生硬的棉帘子。门被冻住了,无论如何也推不动。后来有人拿了斧子,开始砍门缝上结的坚冰。
我听到很多的人都回忆过一九六八年初冬覆盖了全东北的那场大雪,多数是那一年插队到农村去的知青。他们现在都接近五十岁了。年近半百的人,各人的回忆都带上了各人的颜色,只有一句感叹是相同的:“那年,多大的雪!”
雪预先知道的,它落在大地上就是死,没有生。是什么东西使这濒死者突然震怒,拉上别的身体和生命,强迫他们与它共同去赴难?
中国人的习惯,白色就代表着死亡和悼念。每到清明,学生们在课桌上用白色皱纹纸折迭着纸花,每人负责几朵,最后都堆在教师的讲台上。这种时候又该写作文纪念烈士了,也是年年都写,年年头疼的题目,也是词汇匮乏,也是全篇空洞。
有一个女生死了母亲,我站在她的后面,看见她黑色辫子上晃着一朵白花。排成队伍在操场上作操的时候,白花被她跳落了。煤渣铺的黑操场上只有那一点白。学生们故意起事,像躲一只马蜂那样,拥挤着躲那白花。当时我觉得,脚底下的那团白色就是恐怖。
丧葬的场合往往布置成黑白两色。有人主张,派那些擅于钻营、阿谀逢迎的人多去参加丧葬仪式,让那种特殊的场合规劝他重新做回一个正直的人。另外有人说,只要发那种人一顶帐篷,派他到南极北极去,除了温饱,什么也不给他。他一出门只能看见皑皑白雪。除了雪,什么也没有,让他永远面临绝无希望的死境。
我说,不必为卑劣的人想办法,他们连卑劣都能,还愁不能解救自己吗。
是一片死境。雪,从最凝沉灰暗的云块上抖落下来,苍苍莽莽,无边无际,包藏了一切暴露在外的人的领地,有时候圆浑,有时候劈裂,以它的洁白,弥漫着大地的原貌,大肆涂抹人的心情,纷乱人的眼睛。
在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物体是单独来的。雪宁静无声,柔软绵和地降临大地。但是,每一只脚落在雪上,它都吱嘎作声。谁也不要去踩新雪,在它还没感觉到疼的时候,不要掀动它圣洁的白衫。雪从心情最败坏的云块上来,它有难以设想的力量,足够积蓄成灾,去封门,封山,封河,封路。雪夹带着不可以预知的绝境和危难。
让它悄悄地落,悄悄地成为水,就像让一个垂死者缓慢安详地切闭目光。
七
有一群人,聚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讨论九十年代每个人内心里的苦恼。第一个人说,他的苦恼是钱多了怎么办,治安不好,钱放在哪儿才保值保险又方便使用。第二个人说,他的苦恼是每天要用巨大的耐心去应酬人流。不是人,是人流,他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的职务是一间集团公司的人事负责人,每天平均接待三十个来访求职者,会见三十个下属部门人员,再会晤和他同级的幕僚,还有几位身居高位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