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猪羊都要经过那面坡地,什么坏味道都有,什么叫吆喝声都有。但是,它在一个人的记忆里为什么圣洁如一整块白玉石,反反复复出现。
四
盲人也生长了眼睛,但那眼睛是白茫茫的。盲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他用木棍向前探二十公分,试图向着远方走。突然,盲人停下来,他说:“这是要下雪了。”
我问盲人:“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盲人摸索到一棵树,他依靠在一棵树上说:“天闷。煤烟味都贴着地走。我能闻见雪味来了。”
“什么是雪味呢?”
他说:“是‘清’味,我闻着了。”
“清”是什么味呢?可能只有盲人才能知道。
我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看见天上飘下了雪花,没有人不放下手里的活,不自言自语:“噢,下雪了。”口气平和,好像对他们温柔的妻子说话,好像对妻子说:“你回来了。”
雪,像男人们久等的妻子一样,轻盈亲善地来了。
下雨的天,人们多么仓惶,找雨披,找雨伞,咒骂说,天都要下漏了!
我看见一群农民坐在田头嚎哭,两只手捶着地。他们多好、多胖的烟苗给冰雹打了十分钟,田里只剩了烟梗。农民看见任何一个可以诉苦的人,就站起来拉扯住他,用脚跺着土垅之中豆粒大的冰雹,诅咒着天。
和农民在一起的几年,我学会了看云彩,那种浓墨一样的云,像铰索把天地漆黑地接连,那云彩肯定是带雨的。雨在落地之前,有一种奇怪的响声,紧擦着庄稼,刷刷地鬼一样前进。我们拖走锄头“跑雨”,刷刷声就在身后面,追撵着,没几分钟我们就像是一群落汤鸡们在跑。村子里面的人见了雨云彩也是一团乱糟糟,盖酱缸,收衣裳,抱柴禾,苫麦子,压房瓦。雨来了,让人没办法安宁。
下雪了,人们抬头看看天,嘴里应了一句。屋里、外面的人,该做什么还做着什么,好像一个亲戚进了家门,主人照干着手上的事,嘴里说:“屋来吧。上炕吧,抽袋烟吧。”
下雪好像是他们家里的一件事情,填柴盛饭一样,顺着手就做了。
一九七四年冬天,我们知青的炕烧糊了三个人的铺盖。我坐在炕上,感觉自己是一块油锅里翻个儿的锅烙。一个老乡的孩子来了,趴着耳朵叫我跟他走。脚落在门外,我就看见了雪白的旷野。我一生中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景色。天完全是蓝的,雪完全是白的,其余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万物。那年最大的一场雪刚刚停,路没了,我们走的,是埋没了鞋的雪窠子。走着,走着,在蓝白两色中出现了一股猪头肉的香味。
那孩子不会说什么话,一直向前趟着雪,把雪趟起了一股洁白不断的雪尘。那孩子的家里杀了猪,喊我去吃猪头血肠煮白菜。肉是什么味,已经忘净了,只是记得雪白天蓝两块纯色之间,有一大一小两个黑色人影,鼻孔里吸着一缕香味。
对于一个人的短暂生命,美好难忘的天气是有数的,好像他能抓在手里全红的苹果、全黄的柠檬是有数的。人说不清那天气是不是为他而降临,但是人的心情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了美丽。
一个爱唱赞美诗的神父,他有很好的嗓子。他看见青草也唱,看见奶牛群也唱,看见过路的孩子们也唱。他善良地想,他的歌声能给倾听者带来福音。神父弹奏着他的管风琴,歌声传到彩色的窗外去。有一个早晨,神父来到窗前,他看见了满眼睛的雪,万物都洁白光润。他突然发不出声音了,歌声被阻断在内部,有什么力量在雪白之中正环绕着神父在歌唱。传送福祉给人的,原来远不止我一个!神父想。
教堂里静得连烛光的跳动都听见了。神父听见了来自宇宙的歌声。他是一个神职人员。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默立、噤声,去倾听。
谁都见过雪,谁都说不清雪里默藏着什么——一个出远门的妻子,一个拖着漏羽毛口袋的赶路者,一个推门而入的老朋友,一个犹豫不决的痛苦的人,或是一个携带了福音的使者?谁能知道它是谁。
孩子们的作文无可挑剔。它就应该这样被描述——
“天上下雪了,什么都白了。房子白了,树白了,院子里面全白了……”后面画一个句号。
五
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我小时候的雪都是绝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