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将要停了,小胡同里全是孩子,每个人占据了一条弯曲的雪线,手不断地向前,滚着大大小小的雪球,满胡同跑。
我接到我母亲从北方打过来的电话。我说,今年雪大吗?她说,不大。下了,但都没站住。
“没站住”,是个拟人的词,是说它下到地上就融化了。
雪站不住,一个个突然膨胀起来的大雪球,肯定滚不成了。气温全球性地升高,也许某一天就再也没有雪了。
形容不明飞行物体的组织从来没想过形容雪。他们声称,他们要形容的,必须是非自然现象。他们只关心合金制成的降落物。没有人取了雪样,拿到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下面去关心它的分子组成。有人为了寻找兴奋剂而去分解人的尿样,可是没有去分解雪。
科学说,雪就是雪。雪落在地上融化成水,一切都明明白白。科学只能向未知领域进军。
我左右四周都观察了科学家的脑子,它僵硬偏执,经常进入无意义。
谁也不敢说他明白了世界,更不敢说明白了天体。下雪的天气,多么奇怪!成千上万的,飞翔的东西,忽然进入了人间,雪和人像肉搏一样搅在一起,没人见了雪是不动心的!
雪为什么来临?它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融化。它徘徊,犹豫,纠葛,迟迟不肯落地。雪总是横着飞舞,横着回旋,不定向的缓慢与迟滞。那是一伙多么庞大、痛苦、面目不辨的人群。
操着寒光的刀斧手站在法场上,扎着宽黑的皮带,叉着腿,他是为了银子,又为了那份威武才干上这一行。没有一个刀斧手会痛恨那滚落在地上的贼党的头。那些胡思乱想、胆大狂妄的头和刀斧手们简直没有一丝一毛的关系。
刀斧手拉开胯,风紧着,穿过他们的裆。遇上顽强的贼党,见了刀斧手眼都不眨,还定下步来盯着他们看。刀斧手的裆里顿时感到寒冷。这种时候,千千万万不要落下鹅毛大雪!
刀斧手的斧头看见阴云已经哆嗦不止了。窦娥冤屈而死,中原的六月骤然飘雪的故事,连不识字的平头百姓都知道。
那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谁也不能阻止观看杀头热闹的人去望天。望着望着,天就昏暗阴沉了。雪说到就到。天下降下一条条白的练子。那白练子转眼间便撕碎,揉乱。一片片冰凉的光斑闪在人的眼前。人口传着人口:这是冤枉呵!在那天降大白的面前,刀斧手们一点点矮下去。
雪一直沉默着,它一直等到判官发完了言之后,才张开口说话。天一张开口,天和地之间转眼就白了,唯有雪,才有这天大的本事。它能铺天盖地,能把地上的一切都涂上全白。白,就是它最大的权威。全城的人都看见雪了。全城的人,谁能不问:这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呀!
我听见一个老人给我讲到日本人侵占东三省的时候,砍了一些人头。老人也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人。他说:“八成是红胡子,专跟小鬼子作对的红胡子。”
红胡子的头颅被吊在冬天的城墙上,冻成了一些冰葫芦。有一个大雪之后的早晨,人头全部消失,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老人说,人头丢了,墙壁和墙头还是一片白。每个砖缝都托着一片雪坨,没留下半个手印脚印,只是红胡子的人头不见了。
听到这故事的时候,我还是很小。我感觉到不可理喻的神秘。我追着那老人问人头究竟怎么丢了。
老人夹着一只木匣子,那是一副哗哗响的象棋盘。他不想说了,想找个老对手去杀一盘,不理我了。他颠颠地朝着胡同外面走。
窦娥和红胡子的故事,都是传说,不可真信。我这一生见过无数的冤枉、不平。那冤,都足以让人瞠瞪着眼珠,凝结了舌头,但是从来没见过天空即刻飘雪。天,只为古人旧事而降雪吗?
科学决意要杀死它范围以外的一切。因为据说科学的眼睛珍贵,容不得一小粒砂子。
有什么东西能经过了新雪而不留下一点痕迹?在摄氏三十度的中原,能降下鹅毛之雪吗?科学家肯定不相信这类事情。
我问一个搞光学的研究生,看过了雪,为什么再看一切都昏暗无光?他罗罗嗦嗦地解释着。他白白学过了光学。
过了三十岁以后,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也不再问。像天和地那样,自己一个人想。
没有人能给我可信的角度去解释雪。只有平常人的肉眼,他们看见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下雪,就是什么都白了,多一句他们也形容不了。艺术的最高峰就是形容不了!无可形容,这就是那位带着糊棉花味的小学三年级教师再三强调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