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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

时间:2024-1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王小妮  阅读:

  这个苦恼的人说到激动的地方,端着满纸碟水果沙拉遍地走。他说他在乡下长大,乡下的孩子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每到晚上,人流三三两两挤进脑子,他的眼前转的都是童年的驴皮影儿。

  今天的风俗是,人遇见人就去交换名片,在斯文背后揣摸对手,掂量利弊,衡量亲疏。人已经是刀尖插在肉里都不动心的动物,人已经顺利进入了由特殊材料构制而成的一条既定流水线。

  还有少数的人,看见天空飘下了雪,他的心就启动了,像蝉到了盛夏就震它的翅,像蜻蜓见了小河就去点水。

  人走到雪里面去,伸出手,雪就融化在手上。天意,好像想给他一滴冰凉的水。人在裤子上擦净了水,回忆起一连串发生在雪中的旧事,都是一些让人心动的日子。

  为下雪而动心,绝不是文化,也不是情感,是完全的非理性,是人还能残留的最后一种直觉。那种大面积的洁白的上下飘舞,笼罩了万物的无声浮荡,正常的人没有不为它而动心的。

  有人在世界上大肆寻猎,像爱斯基摩犬那样狂奔,寻找合适的沙滩和海岛。他用数量巨大而耗费惊人的鲜艳布匹,包裹土地,还自封了一个很可爱的名字,叫“大地艺术”。

  我们的大地,它缺少这么一门艺术吗?

  包裹局部陆地,费钱又费人。打着赤脚的土著们,每人扯着大红布匹的一角,随着口令,在石尖上奔跑。那些布,比土著身上穿的衣服还鲜艳。他们拉着艺术奔跑,像大红布匹流下来的脏血。

  艺术家坐在升降机上,用对讲机指挥。他说:向左,再向右!

  我们都游动在大地上,我们走着,艺术就在身边显现。那千军万马一样把孤岛变红又变绿的劳动,是最拙劣的劳动,疲倦又出汗。如果加盖一块色彩就叫艺术,那才是真正的空洞。

  雪不是已经把大地完全覆盖了吗?没雇用一个工人,没流出一滴汗珠,那么宽阔的地域,那么复杂起伏的山脉,它没运用力气就完成了。

  我的心里下着我的雪。它永远不脏污,永远不融化。

  我问我自己: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回答自己:我看到了破灭。一种再也不可能复原的破灭。

  我早已经关了电视机,纽约的雪随着人物的大团圆结局停止了。那雪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感觉就在人的额头之上,摆放着一本极厚的书。在中国人的传说中,天上有一种天书。我早感觉到了,就是那本天书,书页上的字都消失了。消毁字迹者和街上贩卖“消字灵”的人采用的是同一套手艺。他们把它篡改成一本全白的“书”。那天上之书正在云朵上被撕到极碎,一页一页消毁破灭。我们每到冬天就欣赏着它的白色尸身。

  小学生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看见雪,比看见母亲还快乐。如果不让他们写以“下雪”为题目的作文,他们将更加快乐。为什么不让这人类中的一小部分人更加单纯快乐呢?

  真正的破灭,漫长而无知无觉,像那种绿色的蚜虫,慢慢侵入植物尖稍最鲜嫩年轻的部分。等人们关注到那植物的时候,它已经到了落叶纷纷的时刻。蚜虫不见了,遍地都是苍黄落叶。那些叶子,再也回不到枝头,不是地心引力召唤着物体纷纷落地,那是死灭之力。

  我最仔细地体会什么是“动心”。我终于明白,动心是一种说不准的、盲人看见了雪的情绪。

  八

  谁也没见过我堆的雪人。它歪歪扭扭,头颅很大,底座很小。它在风里站得很勉强。那时候给它拍一张黑白照片留到今天就好了。我围绕着我的雪人走,内心很满意,同时焐着我冰一样的手。我不喜欢任何牢靠稳固的东西。

  一本书上说,用激光进行切割手术,人不是感到疼,而是凉,局部很凉。

  现在,我坐在家里。我想象我越过了小学校的水泥三角,像越过了一座象征性的尖顶教堂。我用最大的步伐走在北中国的旷野上,我行走,我行走,却永远踩不到雪。我在白雪之上,天空之下。

  天上飞舞着疯狂的、白蝶群般的雪片,落在脸上,脸上很凉;落进领子,喉咙很凉。这可能就是激光手术的感觉。

  我是晕水的人,再平静的水面对我也是漩涡。其实我自己就是漩涡,不知道是该上升还是该降落,上下都走着风,我在空中和什么东西周旋。

  可以想象却不可以接触的北中国,它的哪个省份都可能在一九九六年三月里飘起清雪,我接触不到那种凉。它躲避我,退缩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好像我去插队的那一次,或者我向南走的那一次,我的父母决不回头看我。他们背转过身去。他们怕我看见什么?我叫他们,他们都不回头。

人生 空洞 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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