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说不清的东西都是对的。能注释、能辩解、能写得出长篇报告和博士论文的,都注定充满错误,因为它只抓住了一点,不涉及其余。能把某一件事情说清楚的人,根本没有,它不存在。
人们说,远离某件事情才能看清它,因为当事者迷。那就派一个人去流离失所吧,把那些颠簸在路途上的失眠之夜都给他,让他退避到天边去,整夜整夜思想。
古时候,天子下传诏书,飞人快马,从京城到南粤蛮地也要跑三十天。现在,我站在南粤的最南端,远离北方的中国,更远离它的天空。那些饱含着雪片的灰咔叽布一样的大块云彩,我不可能具体地知道它。再向前徒步走不足三十分钟,就能看见南海。但是这么广阔的距离,这最后的走失闪避,我却思想不出来。我的脑子里是乱麻。
春节的时候,寒流不断。香港冻死了一些年老无力的人。青年人兴致反而高涨。我在报上看见他们写了“看冰去”的文章,那才是真的“口水话”。那文章说,开着车,上那座不足千米的山,在灌木丛里翻找结冰凌的树枝,然后激动,然后冷,然后照相,然后下山。
香港人更加不知道什么叫“空洞”。在他们跑上跑下,车道阻塞,拥挤着去看冰凌这稀罕物品的时候,我的心里原因不明地下着我的雪。
现在是五月,天完全暖了。我动手写这篇文章。它不空洞,但是充满了糊涂。我没读过乡村小学。我比它三年级的孩子肯定多了词汇和知识。但是,我不能理清事情。我真希望也在方格本上写那么一页干净透明的文字:
“天上下雪了,什么都白了,房子白了,树白了,院子里面全白了……”然后画个句号。
人活着,就是一个降雪的全过程。他们告诉我,不要失望;说人还能轮回,再回到世上,变牛变马变羊。科学家告诉我,说雪能滋润土地,养育冬麦。他们不能知道我要的是原本原貌。一场徘徊无声、悲壮惨烈地覆盖大地的鹅毛大雪,难道它能再从湿润的土块和黄色的麦芒之上发出吗?
除了我手中的这一生之外,我将不可能再是我自己。没有家,没有衣帽,没有画了粗条阔线的书,没有被偏爱的各种纸笔,没有喉咙里不太动听的声音。我不等待轮回,只要飘摇着,优美自由,降落于地,就行了。
人生,就是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