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心脏反而越来越敏感,像没有人理的刀,不磨自快。我的心脏是见了鬼了,在是一柄快刀的同时,它又脆弱如新鲜红萝卜。在春天,我一直小心翼翼,春天很容易再发作,医生这么说。春天,我们农中的学生都去劳动,我在劳动和心跳中度过了少年时光。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侵蚀了心脏,像水泵一样,它发力工作,这力量,可能在最后变成了几根老玉米,还有一部分用到了我母亲养的两只大白鹅身上。
我回到家门口,鹅伸长了脖子叫,它们比狗还忠诚地守住家,而且下蛋,争抢着下。母亲在日历上画了很多的圆圈,小的是鸡蛋,大的是鹅蛋。那是两只白精灵一样的鹅。全屯子任何一家的鹅都没下蛋的时候,它们就开始下蛋。我到高粱地里去挖野菜,高粱已经比人高了。第二个春天,我的心脏消失了一样不再乱跳。我以为它好了,不过是开了个大玩笑。我望见少年的灰色时期,跟板结着碱层的荒甸子一样的坏颜色。
八
后来,下放干部回到城市,不到两年,我再次一个人下乡,据说我已经高中毕业了。
我和科学这东西没感情,也许是因为科学根本没走近我,我和它完全是陌路上的人。我作为一个知识青年又下乡。心脏稳稳地藏着,没有跳出来。它像被抛弃在一片废墟中的教堂,没有人注意到它圆拱形顶楼上的钟声。
有一个汉语中的词叫“心力交瘁”,看来用心或者用力,都能达到“瘁”。虽然我从来不认识写小说的史铁生,曾经有一些年,我为他从陕北农村回来,再不能用腿走路感到不公平,总有什么要负责任。一个萝卜被拔起来,总要留下一个坑。那个年轻人是用他自己的腿走着去了陕北,为什么不能再走着回来?是谁在佯装不知?疼痛停止在谁身上,必然由他自己默默地承担,没有人会详细地听一个人去陈述。他们和那些坐在医生座位上的人同样,草率地开出一张模糊不定的药方,下面就是你一个人漫漫无边的事情。有的人说,你们付出了,也得到了。我说,我们不想付出也不想得到,我只是想保留原来那个自己。说到这种时候,四野无人,一切听众都退到故事后面去了。
一九七五年,我发现膝盖上鼓起了两个肿块,骨头一样,是硬的,心脏也随后有过慌乱。当时我住在县里,不再劳动,在编报纸,住一套阴潮的小平房的最深处,窗外有一丛很大的丁香树,整个春天都住在香气里。胡胡涂涂地,没去医院,肿块和心跳闹了一阵都自动停止了。
九
我要省略八十年代。笔和思路被我控制着,我可以跳过任何一段。当然,心脏一天也没停顿,它恪守职责,一天一天地跳下来。我也在一九八○年、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八年、一九八九年,反复和它作战。我的敌人只有它一个。
十
一九九○年,我在北京街头,好像是走到了天坛一带。夏天,前一夜在火车上没有睡好;我总是听见火车在慌张失措中过桥,无边无际的大铁桥发出空响;还有过铁道道岔。火车过了铁桥又在插过道岔,它准备把全车厢睡下的人都抛下床铺吗?
我向前走,是向东,接近中午了,阳光刺着眼睛。有几个人在叫卖。我看见一个书报亭下面有几只大草筐,装着很久没有见到的北方品种的西红柿。我弯下腰去想摸一摸它们。突然,我感觉到身上的某一件危机开关被扳动了,洪水、闪电、飓风一切都扑过来,我体会了什么才叫“灭顶之灾”——心脏狂跳,一分钟超过二百次,具体的次数很难数出来,它像疯子一样,几乎不让人按摸。等我们拦了车,赶到最近的医院,医生去弄心电图仪器的时候,开关又被扳回来。我对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说,不用测了,我好了。心脏突然由暴跳改为正常,消失了一样。我看见挂灰尘的天花板,又能看见地上的瓷砖。我想,一个人要是没有长心该多好。
年轻医生也是模棱两可,她还翻了翻医书,说好像是阵发性心动过速,发作与停止都不受控制,以后要小心之类。
想细一点,这也合理,什么东西受控制呢?几乎没有哪种东西,一个人连他自己的心脏都不受控制,他还想另外要求什么。
同样的情况又发生过两次。我也不再上医院,静等着它消失。正像我们遇上不可预测的灾难,我们挣扎和不挣扎,它都同样深重漫长。没有灾难会按下疯狂,来征求受难者的意见。关于这方面的经验,我们一点也不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