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澳门葡京酒店正门外,在一块青灰石阶上。我等人。我没表,估计是两天相交的凌晨时分。这是一九九五年的冬天,葡京酒店一片晶亮,给人错觉,似乎它刚刚进入了黄昏,刚刚进入它的黄金时间。
和大三巴牌坊同时作为澳门象征的葡京酒店,这座在全世界都闻名的东方大赌场,就在我的背后,这座圆形建筑物正不知道疲惫地闪烁其光。
现在,向前几步能走进海,向上几步就走进了天。但是我坐着不动,只是看着海和云彩怎么样染上了葡京的虚光。
光,照不到风的身上。我发现凡是自由的东西都照不进去光。风非常缓和地走,就在我周围。我想到有一首流行歌曲,把香港唱成“东方之珠”,那么闪烁在澳门的葡京酒店,就是一块浑身透出暖色的“东方宝石”。我的袖子肘在我的两侧绿绿红红。我突然感到好笑:我背后,不是一块大宝石吗!
和我同来澳门的人,还都留在那颗宝石里面,呼吸着钱币和尼古丁的混合气味。
我说,我到外面去等他们。
他们说,看看资本主义吧!来一趟澳门,不看赌场,到门口去看清风吗?
我说,我已经大致明白赌场了。
那大宝石的内部,从底层向上,一直到一次下注不得低于二十万的贵宾室,我都看见了。这其实不复杂,人们把一张张黄色千元的港币换成筹码,那些港币立刻被拨进一条黑色的小缝里。大宝石的内部一定有一条现金通道。钱走了,输赢摆在光滑无比的桌子上。最后,赌场雇员文雅而无动于衷地将那些身价高昂的筹码残酷地收走。我用一百元港币,换了五十个面值最低的小筹码。它们沉甸甸地装进一只红色小筐。我把它们一次次投进一个方形的“老虎”嘴里,前后十几分钟,它们都安安稳稳地馈赠给了澳门的支柱产业,寂静无声地留在了那个花溜溜闪光的机器里。我的身上,一块金属都没有了。
仪式已经结束。我花费了一百元,亲身参与了这种仪式。现在,我需要的是不渗入任何主义的新鲜空气。清风,在哪里也是不尽和无偿的。
身后守着一颗耀眼的大宝石,实在没什么感觉。它的光芒与我毫无关系。它一到夜里就全身辉煌,每个凹进去的窗户孔洞里都放出珠宝之气。
主义,只是一个阶级性的概念。我不关心主义。像澳门这么小的地方,许多年前,它只是船工们落脚避风的地方。葡萄牙人的脚登上了中国的澳门,他们在这么小的地方到处都留下洋人的痕迹,建筑教堂和炮台,训导和守卫它。我只是想知道,这儿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为什么涉险渡海,从欧洲来到这么远的东方?
我看见从前的海,浪涛阵阵。传教士利玛窦正走下一艘大船的跳板。记忆力和知识都挡不住恐惧,脚只有落在土地上,人才获得安静。利玛窦念着他的主,迎接他的会有葡萄牙的商人们,他们的灵魂将从黑衣教士那儿得到宁和。会有海潮扑上滩涂,海迫使澳门显得更加渺小。和整个中国大陆相比,它只是一个小脚趾甲,水淋淋的脚趾甲。
小街道弯曲,窜着咸风红土。在意大利人利玛窦的前前后后,有多少洋人的多帆木船停靠在澳门。那些黄毛人,让中国人惊讶地看见了世界地图以后,他们蓝底黄毛的眼睛都看见了什么?
这看见,与种族毛色没有关联,每一个入驻者能看到的都是相同。任何年代,任何人种都相同。
澳门大学一位教授告诉我,当年,葡萄牙上层社会中的人们都幻想能登上驶往东方澳门的木船。他们的眼睛看见了另外的光——不同于太阳光芒的明亮,一种不明诱惑的光芒。
丝绸、新茶和瓷器,哪一种没有光泽?
我早已经不再关心“主义”。在二十世纪的末尾,我已经很理解人对物质之光的欲望。没有任何一种“主义”能形容和解释这光的全部。它是与生命同来的,没有什么能真正地解释得了它。我经常感到某种要求的眼神,它的直露使人不得不尽快闪避,像闪避火苗和蛇的舌信儿。
向着背后望澳门,它小得能一眼看穿。人就在这么窄的地界上错乱无致地安插下了建筑物。人是离不开大地的动物,更是离不开物质幻觉的动物。
一个农民可能不认识千元大钞,但是,绝对认识他在一年前开出的一块荒地。尽管冬天的初雪已经完全白了它,白了天地,他照样能找到它的边缘。他想,黄土不坑人,它给了他几百斤甜菜头。农民如果不再年轻,他的肩膀可能已经会酸疼了。他带着甜菜疙瘩带给他的酸疼,稀罕着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