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偶然收拾旧书柜,“我”发现了几张沾染岁月的竹纸。对其的来历产生了好奇,以旧纸为索引,探寻被时光雪藏的记忆。在这被蒙上灰色调的寻觅过程中,“我”见识到了竹纸的冷漠,老屋的荒芜,传承的“绝户”……拼拼图般以片段化的形式重现,怀着复杂的情绪,书写下一篇纯粹的抒情散文。
“我们成了凋落的一代”,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话题。而这个宏大主题的前提,是技艺的“绝户”,这同样是一个难以负担的词语。笔者希望用举重若轻的笔法,以一人一纸的对视为切入,在过去的辉煌与现下的没落中跳跃。内核落在老人的留村坚守与后辈的外出谋生,两种无奈且无解的对立选择上。在这巨大的莫比乌斯环中,探寻将“绝户”的老家传统造纸技艺该何去何从。
“我”捧着竹纸在光影里,于“纸坊”与“书房”间兜兜转转,但始终被困于浓雾之中。“我向纸中去”的过程中,见证了太多的为难,体悟了一个时代的失落,以至于无力在困顿中破局寻得出路,只得记录下老人在作坊里的一生,目睹他成了纸坊的“守墓人”。同时,留下老手艺人信念的火种,给后来者以传承的希望,生生不息。
(一)
八月,立秋。
近来,倒是少了些许与自己过不去的劳累活,轻松潇洒不少。可玩心大起的暑气,还不愿就此离去,依旧与立秋缠绵。我本想就此稍放松心神,毕竟课业的压力与生活的担子,早已令我晕头转向,又濒临猝不及防的离别。我的崩溃,仅在一念之间。难以忍受,想逃离,想分解,想重构……索性逃到居所,我所追寻的避风港,也不求温馨,只望随意安宁。居所,想来能满足我稍作休憩的念头。
从钥匙串中翻找出那一把,插上一拧,我轻松推开了房门。将包随性扔在沙发上,便要走向书房。门口的垃圾桶旁,散乱了几张糖果衣,我能想象它们的自由落体。视线不自觉向上,斜对角的桌上,躺着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腐朽的气息粘连上了木质桌面,发些绿霉,表面皱出无数道褶子,一股衰老死亡的异象。瞧见此般,我暗暗皱深了眉。长期失眠养出的敏锐感,也向我预报侵袭预警。但,我还是迈出了脚,直陷纠结的境地——入眼是杂乱无章的内室,书籍不在原位,在椅子上,在地上,被摆成金字塔形,有的还倒在一方,被压迫,被奴役……似退潮后,泥泞不堪的滩涂,杂乱,纷繁。
先是呆愣原地,后头一阵眩晕,似只蚱蜢在琴弦上胡乱波动,紧绷,急促。抬手,弯曲食指,按揉两圈太阳穴,似让眼前的事物构想得不那么糟糕。止住突涌的太阳穴,长叹一声,似羽翼残缺的鸿雁哀鸣。走近挂历,翻看上面的日期,发现还有几日休憩,但也需尽快恢复房间的容貌。没法,我常年在外,虽是爱洁净之人,也禁不住后辈的胡来。而我,只落得个收拾。
早几日,收拾了书房。安下心神地扫、抹与拖,都可纳入“生活”这个母题,作为微不足道的注脚。清理完书架后,鬼使神差地打开一间紧闭的书柜暗格。那里常年不见天日,用力扯开布有铁锈的把手,铺面扬起风尘,略带霉臭与锈味。得亏我早年放置了些石灰,庇佑它们的肉身。心底好奇这些物件,看着书柜寄居于暗格里的它们,一一拿出清点。竟有些儿时收藏的玩意儿——铜钱、粮票、连环画,其中还有几张老纸。前几者,是儿时玩闹嬉戏的家伙事儿,我多不以为然;但后者,我一时无法料想来历,颇费心神。
这几张老纸,我实在想不起它的来历。摸着它的边缘,手左右打转。我便将它们一张张小心地拿出,想一探究竟。由于未尽心收藏,加上有些年头了,就算是轻手轻脚,也无法将脆弱的它们完好地转移。它们在长久的寄居里与隔板粘连,强硬割离夺走了夹层上的红漆,像场违规的外科手术,显得格外简陋。
一张张老纸,静卧在书桌上,我细细去打量。它似乎也在看着我——通过那些蛀虫啃咬后,留下的一个个针眼,就像在倔强地诉说它依旧还活着。显然,这是个事实。它的眼神,专心、沉郁,又凄寂,仿佛全世界的喧嚣,都不曾使它动心,浑身充斥漠然。
我诧异它的淡漠。将它举起,透过那些微末孔洞,与其平等对视。在灯光的引荐下,昏黄的光晕蒙在它身上。由暗室施加的灰黑慢慢淡去,将它原本的肌理轮廓出落了分明。我迎上它那漠然的神色,目目相对。它盯着我,似有些动容,那冷硬的甲壳裂出丝缝隙。我则妄想通过它,寻找些许答案的碎片。
这气氛,有些冷硬。我,沉默不语;它,也是静默不言。一人一纸,就这么静静对视,无形中平添一种神秘感。白炽灯光,也从空洞中见缝插针。无数双眼睛在细微的光束中忽闪。视网内涌出零碎的光斑,或蓝或绿或红。这闪烁的光斑,似是竹纸由淡漠分裂出的情绪,阴郁,平静,冷意……
想来,也正常。这几张旧纸,就这么久久沉入箱箧的空寂中,无人理会,无人关照,无人介怀,仿佛消失于时空之中,自然会带着几分古怪的脾气。它好似要用这种古怪,来阐释对时间的不屑,对空间的不屑,对它的发现者的不屑。确实,我无法构想,一个人在一个密闭、狭隘,且只有虚无为伴的日子里住上几年,解困时的神态是浑浑噩噩,平静淡然,还是疯癫痴狂?若是我,定然似埋进泥土里的枯骨,空洞的双眼里,满是死气沉沉。
我无法再往下想象,只得压抑着愈想愈深的恐惧,满怀着愧疚,去直面它。
(二)
我收藏它,与儿时的心爱之物一起。记忆气泡似的,聚集,破裂,又聚合。可,人类又不得不依偎在由它们供养的土地上。时间长了,又生了二心。暴露原始本性,想挣脱它的襟束,继续开垦新的领地。似成吉思汗的铁骑,一路向西,不停留。结果——新的领地繁荣了,旧的领地却荒芜了。
这类的记忆,就算是在某个瞬间的重合,下意识地想起,不久又归于遗忘。笼统,模糊。我们始终无法像母亲有涵养温润的胸怀,产出甘甜的乳浆,孕育、滋润每一寸疆土。
但荒芜的领地,却不怨恨人类。它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安静且耐心。等人的回心转意,等人的垂怜。它们只深切希望,人类可回过头来,意识到自己的遗漏。只要贪婪的人类余下些怜悯。重新抚摸领地上枯萎的草木,呜咽干涸的河床,再一步步沿着旧迹再次踏上征途。不久,便可再次获得领地的赐福。这一串动作,仿佛一种追溯到远古的祭祀仪式,卷裹着一些不可言说的话语。
我,也是如此。想去找回自己遗失的领土。于是,亲自踏上了旅途。本就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独自游走在大山深处更是迷茫彳亍。手里千疮百孔的纸张,是遗落之地的指引者,我只能死命把握住这救命稻草。
我小心捧起这指引者,伸手去抚摸,像刚生产的母兽舔舐幼犊,小心,再小心。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轻轻触及纸页。那一刹那,指尖传来绒毛般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细腻,比触捻丝绸的质感,来得少了绵软、柔滑。与想象中更为粗糙,比抚摸沙土的质感,只少了几分黏腻、湿润。但在我的心底,却涌现了几分怪异——在反对,在抗议。它们撕扯我,像件衣服,扯得来回摆荡。它们控诉说,本不是这样的。可也不知真相,徒劳地呐喊那股怪异。
这种怪异,如同刚出生婴儿的脸庞,不知缘由,就迅速苍老,似是中了恶毒女巫的毒咒,面色如同耄耋老人。干枯、褶皱的面容下,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显得十分违和。如在苦寒中干熬的芥草般,枯槁,颓败,落下一片片黄叶,计算着自己的死期。
这些荒谬的念头,怎会在我的脑海里冒出?我想着,用指尖轻微抬起,感触绒毛,再用指腹浅浅滑过。那触感似桑蚕的八对细足,缓缓爬过我的手指。速度不快,沙沙的,带着几分痒意。就如同恋人的唇,吻在了我的指尖。似想用这种温润触感,来稀释强烈的落差。
纸,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近半米长宽。抚摸过,不过一瞬间的事。但短短几秒,却让我想起了些模糊的印象。那是一抹老人的剪影——他弯着腰,佝偻着背,似在作坊里,忙碌个不停。他一个人默默地从起点出发,像一头哀伤的老牛,缓缓走向终点……
走神。可手还停留在纸上,在不经意卸力,下搭。纸似是抓着了时机,妄图悄悄摆脱我的掌控。但抵不过我的迅速回神,眼见得又捧起了它。捧起时,那孱弱的纸翼与空气对撞,产生的闷重折纸声,似诉说着它的不满。
我突发奇想,将纸张轻轻举起,放在鼻尖下轻嗅。微微皱鼻,蹙眉——未尝有想象中的清香,替代的是一股涩涩的霉味,阴冷,湿暗。
我拖曳着脑袋,叩响记忆的门扉,一声又一声。意识里的关联词,似麻绳一样拧紧——竹纸,老人,气味……这几个词,萦绕在脑中,围着我打转。我的鼻尖下,生出一股淡淡的香气。骤然,密不透风的门扉,开了道缝隙——那是一张竹纸浅浅的呼吸!靠风,靠水,靠日头,活下来的竹纸。它的呼吸,自然,舒畅。带上了清溪的体味。
我的耳边,有些微异样的响动,我的眼前,转换零碎的片段。一切乱成混杂的毛线,似乎找到了线头。那段迷失的记忆,也在迷离中逐渐浮现。
(三)
前不久,因族中扫墓,我顺道去拜谒了外祖家的小纸坊。它立在山下,旁近便是竹林。
荒废好几年了,我早料想它的破败。但当我真正走进去,所见仍是吃了一惊。在旧屋的墙头上,野草与杂藤恣肆地生长,野蛮,无序。连轻瓦上,都绞绕了不知名的藤蔓,浓密得如同一头三十年未打理的乱发。那往日冒着青烟热气的烟囱,也沉默了。门斜斜立着,似久病未愈的病人,吊着口气,病恹恹。一切似游走离散于街市的鬼魅,夺了魂舍。房屋的整体在夕阳的扶持下,阴郁,沧桑。衰败的气息笼罩了造纸坊的每一处角落,似一方囚牢。
可谁又会猜想到,在悠长的岁月里,它沉淀了房屋主人几代人的辛劳?谁又能料想,当年的鼎盛时,十里八乡的竹纸,都出自这小小的荒废的破屋子?那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砍竹声、吵闹声、烧柴声,混杂一堂,场面颇为热闹。噼里啪啦,像火焰吞噬着沾有水分的木料。人们在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热火朝天忙碌着。
这喧闹的场面,也被岁月无情奴役,拖拽。我慌神间,纸坊一下子老了,空了。多年之后,人们纷纷离去,只余下外祖一人,苦苦坚守。我常伴在老人身侧,见他在深夜艰难安顿下劳累了一天的肉体后,发出声声哀婉的叹息。造纸坊也如垂暮的巨兽,瘫倒在地,低吼,挣扎,也逐步靠近死寂。至今,已然无人问津。只空余下破败的老屋,独自思念着那离去的人群——一直坚守的人,一个个长埋地底,直至最后一人。终于,老人像活得个影子,孑然独行。
我站在它身侧,闭眼感受。弥漫的寂寥与苦闷,仿佛是它的世界里,仅剩的一切。其他都成了痛苦的饵食,被啃食后面目全非,模糊不清。
时光,是无法走出的莫比乌斯环。时间一点点地消磨,遗忘,荒芜。这对于我来说,并不太苦痛,有的只是叹息。至于其中暗含多少不舍与依恋,我自己也说不清。就如对初恋的向往,是爱恋还是怀念,让人无从分辨。在踱步中,它们慢慢靠向了烟消云散。而我,有些惶惶然。
它的荒芜是必然。家族谱牒的相传,或许都会由着突生的变故而中折,何况是这点儿痕迹。它早已在日积月累的风吹雨淋里,蜷缩成一团,似缠绕的毛虫,极小,极小,直至纷纷化为尘埃。
我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这样的想法令我陷入惆怅中。在乡下,把无儿子的人家,叫“绝户”。这对一户农家,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称谓。而如今,对于外祖身后的遗留来说,便是“绝户”。他膝下的三位子女,眼睁睁看着传承搁置,也不准备接手。我面对这一切,双手掩面,表示无力的理解,如万物的本相,本就是从新生走向死亡的陌路。
每每苛责他人时,我都扪心自问——我能留在老家传承他手底下的技艺吗?我能甘愿坚持传承技艺,面对至亲的生计而不顾吗?不能。答案是如此苍白,令人胸闷,直至窒息。这种事实他的三位子女清楚得很。甚至,老人也明白。其结果便是——无可奈何。不然,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传承绝户,将几代的家业断送在自己手中。这种罪过,不亚于亲手将子嗣闷死在摇篮,不顾他的嚎啕大哭。此般罪孽,要老人在魂归地府后,又有何等脸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祖辈?
太累了,太难了,这是我们常拿来用于逃避的噱头。外祖父却从未抱怨过,说算了,不做了。原料不够、人手不够、经费不够……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难。可外祖父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在日复一日的缠斗中,他唯一的表达,是对投入工作的表达;最大乐趣,是尽心劳动的乐趣。精神的本体寄存在理想形式中,在那里手与心灵接通,一个眼神、一下指挥,便能唤出崭新的世界。
家中的日子,却忍不了。一家老小,似嗷嗷待哺的雏鸟,一声声的凄婉,扰得他愈加寡言。米缸里是见底的薄层,盐巴是用土黄的微末晶块,捡拾的野菜配着稻糠做成团,这样的日子苦熬到子女成年。当雏鹰离巢,捕捉些食物,喂养双亲,才让紧巴巴的日子,有了些水分来滋润。那时的老人,早晚辛劳,日复一日。生活、工作都压背上,原来挺拔的背也驼成了峰,青丝大半成了白发。邋遢的胡须,配上不讲究的衣着,再抬眼看着子女们,那算得上光鲜亮丽的服饰,只得默默将话语吞下了肚。同时咽下的,还有让孩子们传承的念头。
这是断代,断得不远,却很迷离。有缘人似站十米外,听得见他忽远忽近的呼喊,周围都笼着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四处追寻,却依旧看不到他的轮廓。忽见眼前不远处,有团飘飘忽忽的身影,像极了人形。跑过去瞧,那只是棵老树……也应了那句村口老先生常说的那句“随缘,随喜”吧。
老人不再多说,只带着我,零星做些。他驼着背,托着竹料,那吃力的形态,愈发似一只面带暮色的耕牛,老得不成样子。自然天择,却还不服老。它套着缰绳,奋力推进着。老牛默默证明它还拉得动磨盘,犁得动地。似是与岁月没商量好,倔强地角逐着。可,僵硬的手指,无力的四肢,多病的身体,不得不让他与岁月妥协。这些零星的竹纸,是他与老朋友的牵挂与约定,直到老人病重,魂归九幽。
何处才是安放这些坚持的灵魂的所在?难道唯有厅堂的灵牌或地府的箱箧里?他们在坚守的同时,也忧郁,迷茫。老人们怕当他们纷纷凋零时,我们成了凋落的一代。只得托着苍老得几近腐朽的躯体,迈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四顾,四处寻觅,想寻找到个勉强的传人,不至于让技艺绝户。这份沉甸甸的念想,将他们的晚年腐蚀得像是一盘马蜂窝。在生命后半段里竭力驮着山岳般的执着,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些倔强的臆测,在此刻的现实里,灰飞了,随着他们的主人一起走进了夜的最深处,寂静,暗沉。
我知道——以前手艺人选徒,百里挑一。师傅远近闻名,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而如今,却门可罗雀。老人眼见着村里一代代的孩子们,他们踩着铿锵的旋律,奔向城市的怀抱,如同打开枷锁的囚徒。他们迷离着眼忽视了或不想承认——这些年来,年轻人纷纷走向繁华,孩子长大了,又会争先恐后飞向远方。没人在乎老人手上那点玩意儿了。继承手艺,反而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老人们,他们不理解,即使徘徊了多年,依旧如此。他们固执认为,这手艺是珠宝,纯洁,神圣。可,从中年到老年,再踏入棺材。都没找到传人。曾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逐步逝去,瓦解,没有办法可以挽留。
我那外祖,曾在酩酊大醉后,拉着我絮叨,又像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啊,最后悔的事,是让祖宗的传承没了后继,最庆幸的事,是没有逼着孩子们学,放他们出去了。说完,他的脸上散发出些暮气。他成了纸坊的守墓人,在作坊里,顺应天命。
可,我却知道,老人不甘,换个人也是不甘。不甘的人,多了,不甘的事儿,也多了。若是只口口声声说不甘,这世道就会有何改变吗?我不知,老人也不知。他只能尽最大努力,预存下一条生路。在化为一捧黄土前,老人还心心念念——怕不知多少年后,哪个后生,又来探寻,你要记得,你要记得……这就像是一种板蓝根似的抚慰,有一种异样的愈合力。老人希冀着他可寻到了我,不会失意而归。可,老人却见不到了。
(四)
我定了定心神,立在纸坊门前,探头往里瞧。木质的书案,长上了菌体,那纸槽也不知所踪。
扬起光阴的灰烬,撇开岁月的杂物,走进去。一步,接一步。在光影下显现的尘埃,似老屋点起的旱烟,钻入我的口鼻眼,无孔不入。烟雾缭绕里,有些头昏脑涨。
破败,在退走。这里,是繁荣的纸坊,一处重要的驿站。记忆深处,在学生年代涂墨的板上,破旧得蛀虫的课本里,那些沉睡得将孤老的知识,模糊向我涌来……在这个传承的驿站里,蔡伦发明了纸……如此,一个新的文明承载体,诞生了。一个转折,一个蜕变,一个颠覆性的变故。
龟甲、青铜、竹简、丝绸……这些文字记录品,它们炫耀着自家的身价。它们的珍贵,一件当得一些人家小半个月的衣食用度。在囊中羞涩的书生面前,它们宣扬自己的身份,毫不遮掩。作为少有的知识载体,是命运的咽喉。他们千方百计,掐住这至关重要的节点。直到纸的出现,才触发齿轮的制动点,让它们稍稍收敛。
纸的出现,打破了一个千年接着一个千年的轮转魔咒。让一切的知识,亲和黎民……对于纸的歌颂纷至沓来。
可外祖父,他并不关心纸有何功绩,是否存在生命与灵魂,甚至不在乎手中的竹纸的去处。只上过三年学堂的他,听不懂回归的术语,在他的眼中,思考这些,还不如思考有口饭吃,有口水喝。他将大脑放空,沉下来做,不再多想。毕竟凡事想多了,就容易堕入虚空,那原初的意义将会逐渐抽离,展演一场缓慢的魂飞魄散。
一托、一牵、一刷、一接,魂魄与肉身,在一系列复杂、断续、隐秘的动作中,混融得一气呵成。而老迈的身躯,试图从这些构件中蔓延出去,逸散出游刃有余的气息。这世间总是无常,但当信念化为执念,人与物之间,终究会怀着眷恋与慈悲。而它们,含有一种隐秘的暗语,在匠人身上寻找载体。
我印象里,外祖的长相,早已虚化,但总记得那双手。那是双巧手,却不秀气。造纸是体力活,自然比不了绣娘的玉手。它们长满老茧,与老农的手一样充满皲裂。那条条裂痕,是淬炼的瑰宝。可祖父的手,又是不同。农人因长期拿锄头,手指根的关节处,会长出老茧,似分了家的麦豆。但外祖父却是食指、中指的指腹,长满老茧,似一条凶恶的蜈蚣,盘踞在手指上,张牙舞爪。这是长期把弄造纸工具留下的印记,见证了老人砍、扛、刮等一系列动作,它蜕了一层又一层皮,可骨头却从没歇过。那弯曲变形的指,指上厚实坚硬的茧,以及足底似东非裂谷的痕,都是一道道密语:一天,又一天,再坚持坚持。
我站在纸坊的门口,呆愣,似僵直的企鹅。我的意识,也困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茫然无措。我蹲了下来,抱着头,脑中翻江倒海。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会夺走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感觉身体深处有东西,正在一片片破碎剥落。似在苦寒中零落的菊瓣,漂泊,无依,不知去向。我抬头遥望纸坊内幽暗的壁顶,仿佛正独自走进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法回头。
我回家,跌跌撞撞。奔逃似的回到书房。再次翻找出老纸。它们笼罩在桌上,带着冷意。似一张徐徐降落的夜幕,将一切收入囊中。愧疚,哀怨……混杂的情绪在我的心中突涌。我将它们放置在主灯下,而自身隐在阴影里。我偷偷窥视着灯光下苍老褶皱的老纸,看着它们衰老的面容,蜷缩的身影,久经沧桑的面容,真是老了。
我无法理解,一个老人的固执。那是一个充满痉挛的回忆,阴郁,忧伤。我不想再听它们无言的絮叨,索性仰过头,看向窗外,不愿唤醒更多沉睡的往事。可外面也正徐徐沉没,沉入深邃的黑洞。虚无,幽暗,吞食一切。
(五)
我再次将这几张老竹纸拿起,面色深沉,看着它。陷入一片混沌。在朦胧中,隐约现出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蹒跚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默然无声地朝前走。不疾不徐,似是要前往某处,目标明确。拐角处,不停,分岔路口,也不停。夜色将我的视野束缚,几次三番地跟丢了。看着浓雾淡出的人影儿,我凭着意念,前去追喊:“阿爷,慢些,慢,慢些!”我越跑越快,越喊越急,但老人不曾动摇。终于,我头重脚轻,栽倒在碎石路上……祖父他突然停了,转身,向我咧着嘴笑。这一笑,脸上的皱纹也在欢愉。一口牙,也是七零八落。我也停下了。眼中也落入了尘埃。而老人,继续向前。
祖父消失了,但他留下的竹纸依旧在我的手中。它,是幸运的。在岁月的煎熬里,风干,折脆。却未被湮没。即使它现在的一切,都属于记忆。即使它没有未来,不会再有色彩的拥护。就算是如此,也不会迷离,消散。因为它有别于虚晃的神明,是真实的存在,受到过人们的虔诚膜拜,贴近过大地,也贴近过苍生。
可我的手中,它们已是遍体鳞伤。而且有些东西,透过孔洞觊觎它,企图将其包围、笼罩和分解。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那个东西或是我,不管有什么企图,无论卑劣,还是友善。它们存在的意义,像时间的本体,驻足其中,平静安然又无法依附、无从把握。时间想将它消灭,但最终,纸张收藏了时间。
我循着它浮现的上下左右的箭头,似异乡人慌忙跌乱地乱窜,在他乡的大街小巷里没有头绪地奔走,无法窥视外界的一切,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徘徊、游荡。渐渐才摸清门道,按着它的指示,探寻了一个褪色的遗址。即使只鲜活在记忆中。在断壁残垣里,遇见了许多传承。在那里,有不少人在那呼喊。一声长,一声短的,似招魂的魂帆,仿佛要把人心撕碎。
他们在招引,却不是缥缈的魂魄。而是在阴影里呼喊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潜藏。对于很多人来说,传统的技法,是童真的引魂灯。它们的燃亮,是靠着人们供给的灯油。它们会为过客祈祷,留存一份记忆,温存,不朽。索性,莫太决绝,过早地转身抽走那沾满期待的背影。
有多少期待的背影,在这条渐行渐远的路上?个人的命运,与弥留的传承之间,又有怎样的牵连?一切,总不至于咣当一声跌落,就此沉寂。当他们失去联络,所有的坚守与对抗,都将瞬间坍塌。老人走了,我哭了,似个孩子。将最后的遗物,捏在手里,高举,收藏。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了。而在这条路上,有人留下,就会有人离开,还有一些在犹豫踌躇中,慕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