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赣鄱大地的中心,我带着无限的憧憬,踏上了追忆往昔之路。沿途的风景由丘陵渐变成崎岖的山,蔚蓝色的天空挂着一朵朵疗养心神的白云,半山腰成片成片的芭蕉林、马尾松林、杉木林一扫而过。没有浓雾大烟与人迹喧扰,这是纯洁而又令人心旷神怡的世外圣地。点点村落的老旧土楼,两三处较为密集的小镇,交通不是那么畅达,但这里有鸡犬相闻的质朴。毫无疑问,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是红色故乡汀州——闽西龙岩。
水头刚过,我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聚精会神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我知道,我已经重回故里的怀抱。相较而言,我对泉州市区偏于生疏些,绝大多数都在晋江和石狮这边生活。到了SM广场,熟悉的一切就好像我与这里十五年前之久的约定总算兑现了,那人、那物、那事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在晃晃悠悠的车上待了一天,快要到达终点站的两刻钟里,我不知不觉地有些眩晕欲吐,或许是饥肠辘辘,抑或是跨越十多年之久的想念,猛然间得到近距离满足,所诱发出强烈的精神冲击。
夜幕降临,似乎也把我带回另一个相似时刻。那天,继父早上把七岁的我送去学校,下午没有来接我。学校也是刚换没几天,初次来到安海,我只能一个人靠着抓阄式的方法摸索着回家的路。在一个个十字路口的拐点,我害怕每一次抉择的方向,会让我离家越来越远。看着天渐渐黑糊糊起来,我在忐忑不安的无助下,惶恐地号啕大哭起来。路旁的摩的大叔询问了我的情况,并向我要了母亲的电话号码,才让家人找到了我。
(二)
下车了,我在狮城呼吸到了一缕清新的空气。接我的是继父,他矮了、老了,银色鬓发下的浅意微笑代表着他的敬意,开口第一句就是我来之前没有与他打招呼的小小责备!但植根于童年阴影的三年毒打,永远挥之不去。我与他本是人生过客,碍于母亲的面子上,我在阴翳里不得不唤他一声声“爸”。我站在时间的渡口选择流水般释怀暴力的侵扰,或许母亲有不可推卸的连带关系,纵容他肆无忌惮地对我大打出手,但我从未对她有过多的愤恚。
母亲对我人生伤害最深的一句话,莫过于在我三年级跟着小伙伴去拔了宝盖本地老农的秧苗,老农向她索要五十元赔偿金的时候,她当众宣称我不是她的儿子,无情地给了我两耳光,用工作的剪刀在手背划出一道血痕,并怒斥我去死的论调。她不知道的是,这件事我不仅耿耿于怀,也和她因血缘衍生的零星感情渐行渐远直至无法挽回。天底下公认为最伟大的母爱,我过去如幼犊般如此期许,在那一刹那,竟成了我不屑一顾的存在,我也把那种痛暗暗地沉在了心灵多年。
来到城里三日不到,我看到他们俩住在破败不堪的廉价出租房里,多了一份对寓居于社会最底层漂泊者的同情与体谅。看似繁闹的大城市,他们为了多赚一分钱,要抢在时间的前头东奔西走、精打细算。为了不断谋求生计,他们宁愿忍受着闷热半夜中的蚊虫叮咬,买个菜货比十几家的拮据活法,也会在忙完手上活儿的片刻,关心远在家乡的女儿与父母。没有人对不起我,只是命运将我错误地划成一个“局外人”。或许我也应该像这片土地上的人那般慷慨大方,随时空交替的意志去清洗人际的芥蒂。
(三)
一片记载着生命成长的树叶,在岁月揭开它背面蕴含的一条条叶脉悲痕的同时,也让整个收藏人间美好的脉络,在表层显得弥足可贵。我只记得在杏板有个叫叶伟鹏的小伙伴,他打开了我那间闭塞的心房,装饰了心房那扇小小的窗子。6岁从家乡来到晋江上小学,我很是自卑怯懦。这里的老师较为严历,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满头白发、驼着背的张老师,每天早上就握着一条竹鞭挨个儿地检查数学作业。在家乡的小学习惯了不写作业的懒散,头两个礼拜,一大早张老师就扯直我的手掌抽出一道道红条。只要她抓起我手,中途无论我哭叫得多大声,她都是机器般运作下去。班主任无奈地只得把外婆叫到学校来,我才肯老老实实地写作业。第一次写了作业的早上,我看到张老师朝我走来,就在慌张之中,吓得自觉地伸好手等待被打。当她翻开我的作业本,扫了一眼就去检查我后面那位同学的作业时,反而令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那时候,我家住在伟鹏家楼上,他家在楼下从事手机修理与买卖的行业,久而久之,他从全班第一个接近我的同学,变成对我最好的朋友。他待人真诚友善,任何时候好像都在散发着活泼开朗的阳光气息。从贫穷落后的小山村走来,我的见识和井底之蛙的那一眼天空不分轩轾,学校组织的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活动,都是他出钱出力带我参加。儿童节的晚会上,他站在露天大舞台上表演七个小矮人短短几秒的动作,回想起来仍然是那副俏皮可爱的面孔。周末的教师节,我们一起捧着鲜花来到张老师家拜访,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找到比这更像样的教师节。伟鹏送了一部手机作为给张老师教师节的礼物,张老师年纪大了,手机上一有疑惑就找他解决。他的爸爸把我当自家小孩看待,很是乐意让我留在他家吃饭睡觉,送伟鹏上学也会一同捎上我。
我们俩无忧无虑相处的快乐时光只有一年,但就在那一年,使我的心灵得到新生的洗礼,让我渐入生命范畴的生与死之中。懂得珍惜我所拥有的事物,接纳我所不能改变的天意,也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最初的定义。走的那个晚上,他哭着为我送行,我们彼此就要失去一位难以相见的挚友,连同泪光也晕染在月亮照映大地的脸庞上。到了站台,我暗暗对着未来许下一定要来见他的诺言。第二年我又回到了这座城里,可惜家里搬去了石狮务工,没能回到晋江。
历经十多年的变化,我再次来到我们友谊升起的地方寻找丢失的过往,童年的光景已是物是人非。他家早已经搬走了很多年,好在上天的眷顾,在路边便利店的一个同学那里,我巧然地联系上了伟鹏。身在福州的他,对于突如其来的旧友,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我重走了上学的那条路,某个角落又好像回荡起我们谈天说地的闲暇片段。小学由外入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剩下校门口两家小卖部,还没有改容换貌。我带着叹惋离开,表面上我在微信屏幕对话框里乐观地告诉他友情可以重新开始。实际上,在相隔千山万水的鸿沟里,我所言之意不过是在自我安慰那一株被年轮无情折断的常春藤罢了!来回一趟,终于了结了我多年未能放下的挂念。在千千万万个日月的蜕变中,人际的遗憾必然需要我拿出足够的勇气,去接受我之前所不想接受的事实。
(四)
抛开这座城市的人情世故,回归现实的本质,我更深爱着这座城市递出的一张浓墨重彩的传统文化名片。中国现存最长的海港大石桥——安平桥,也是中古时代世界上最长的梁式石桥。每年端午节这里举办“嗦啰嗹”的民俗表演活动,吸引了大批游人前去观赏。一般临水的地域都会有龙舟大赛,但安平桥最大的亮点却是一年一度的“水上掠鸭”。相传当年郑成功在安海为了操练不适水性的士兵,才发明了这个水上抓鸭的训练方式,经过后人传承,就成了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人们竞相角逐下放到海面的鸭子,鼓足干劲投身于水中尽情嬉闹,桥畔的观众也是看得热血沸腾。一时分不清是人抓鸭,还是鸭戏人。
曾几何时,我看过一篇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心南移的文章,阐述了当代中国传统文化中心集中在东南沿海一带的现状。我在狮城短短十天半个月,璀璨的烟火不分昼夜地响彻云霄。隔壁人家的普渡宴,锅碗瓢盆一夜接着一夜营造起欢聚达旦的氛围感。就拿老家传统意义上的春节,我都没有见过如此隆重热闹的场面,这使我沦肌浃髓地产生传统文化的地域参差感。闽南人民是我见过最为虔诚的信徒,他们对神的敬仰,是源自对祖先祈祷风调雨顺、福音绵延一系列美好祝愿的继承。家家户户供奉的神明,会保佑着每一个闽南子民生活与事业的安康繁荣。在闽南文化的熏陶下,泉州从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傲立于东方之巅的辉煌,这也得益于泉州人“爱拼才会赢”的豪爽闯劲儿以及眼光长远、不拘一格的为人处世之道。远销海外的德化瓷器、安溪铁观音、永春篾香这些享誉世界的名产,都是泉州人用一艘艘商船锻造出能够代表东方口碑效应的代名词,赢得了西方上流社会的高度赞赏。也许读懂了人文美韵的闽南文化以及聪慧勤劳的泉州人,才能够深刻明了地感悟海上丝绸之路的伟大不朽,这其中暗含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智慧与勇气并存的海迹逆旅。
当我涌上一辆公交车,音响里的语音播报也向我彰显着泉州的格调。既有国际都市范的英语,也有淳淳乡音的闽南语。古朴而不失优雅,就像海外华侨们不论身在多么高端时尚的国际大都市,怀里都揣着一曲热土的南音。在传统文化的浓厚氛围感中,泉州也兼纳了外来的新鲜血液,实至名归的中国门户型城市。
(五)
泉州位居全省经济前列,虽然常年经济不是以自然旅游业为主,但这片海域的自然景观足以填补我对大海无穷无尽的向往。曾经,我一个人循着海岸线拾荒,提着袋子在泉州的海域蹑足,对沙滩千洞百孔的小螃蟹也见怪不怪。那时候还小,对大海的印象很淡很淡。红塔湾,带我再次品味到大海真正的味道。不会游泳的旱鸭子,蜷缩在浅海处沐浴海浪的冲洗。一旁孩童们浮在海面的快感,牵动了我对游泳跃跃欲试的想法。几个回合下来,被迫呛了几大口水,自己俨然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海鲜”。闭上双眼,沉浸在海水里的一分一秒里,宛若我与大海融为了一体。它的脉搏跳动时而汹涌、时而平缓,或许大海也有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是不愿意袒露给平平淡淡的生灵罢了!
登上泉南最高点的宝盖山,驻足山顶的姑嫂塔下,俯瞰这一切的一切啊!是那么地安然!囱口的轻烟、海面的游船、秋日的浪涌,都定格在海与天的爱意之中,致使我分不清它们的纯然面貌。绕塔内细细地游走一圈,我不敢相信的是,这座塔里姑嫂二人盼亲人海归的传说给我眼界所览的安静惬意增添了一丝丝美景之外的感伤,但这并不影响姑嫂塔作为一个时代更迭的见证者散发的信仰魅力。它看着这片土壤子民们的茁壮成长,关切着一代乡民下海谋取生计的境况。归来,它又是每一位侨民最亮眼的灯塔,隔海相望,它也始终挂念着宝岛上还在念家的孩子。饱含海水浸润的清风,带着造物主的使命来唤醒大自然最原始的记忆,只有我的心仍想沉睡在山与海的怀里。晚霞将至,在细沙滚向嘈杂尘埃的途中,人世的浮沉开始变得忽冷忽热、忽明忽暗!我明白,我是带着一颗朝圣的心,与日同落、与月同生!
(六)
佛家常谈“放下”二字,一位故友的离世让我远眺到人间游历的岁月是如此之短,数十年后再次凝视当下的自己,未曾想过纷纷扰扰的一情一景是否会有所蜕变。对怨的郁结,对情的固守,放下是一种自我心境的修炼与救赎。很久以前,我丝毫察觉不到生命易逝的万般无奈,看到的山水田园除去表象就剩光秃秃般黯淡。我苛责物象风化,而不知积压在心头的一道道坎与日俱增。时光是个无情的窃贼,掠走了童忆故里的美好,却将悲伤与叹惋融于一个人波涛汹涌的情感江河,我也该如释重负地向前奔跑了!
离开这座小城的前夜,我好像真的很难向母亲违心地进行暖意表达,换作任何一个在幼龄就饱经伤害的痛者,能拿出足够的勇气去正视或者泰然处之,那绝对拥有异于常人的体魄。我的阴影深处插着两把刀,母亲一把,继父一把,在我去看望他们的这段时日,每次察言观色那一刹那似乎都感知到了刀口裂痕在扩张。他们其间闹过一次矛盾,双方怒火的眉目仿若一下子把我带到了若干年前一次次暴风雨击打的幻影里,那个纯然的孩子拖着伤痕长大、懂事,从未得到爱的哺育。但我时常也反思过自己作为儿子也有不当之处,我在长辈面前多次一口咬定她不是我的母亲,最为不妥当的,就是我当着她的面也这样子嚷叫过一次类似的话语。外婆一手把我抚养长大,夹在两难的中间也只能做做两边的思想工作。那一夜,我最终还是含着泪珠给她发了一段:
妈,这么多年作为您的儿子,我理解你的不容易!你有你的难处!外面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那么好挣!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多为自己着想!工作太累了就多休息!很多事情表面上我不说话,其实我啥都知道,明天我就回去了,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就好!
这么多年,她逢人就倾诉我们母子二人形如陌路的现状。不知隐情的长者,都爱以教育的口吻数落我的不是,可谁又肯替我化解苦难结成的寒霜呢?在长途车站,大概是深夜那段体谅之语,使得母亲泪水多次险些溢出眼眶,我平生第一次被这种复杂的情形僵化,直到车上才缓缓地回过神。
不知道我是否还会来到泉南之南,此行实属万般无奈之举。在外婆的住所惨遭排挤,无处可去,我才被迫投奔母亲这边多日。来时的忧虑与期许,到回去的那个清晨难免会有不舍。断了友情的弦难以再续,舍去旧人旧事的纷扰也涅槃重生不了生命本该健硕的灵魂,离别是解脱这座风情古城憾与痛唯一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