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喜欢跟父亲睡在一铺了。
小时候,却是特喜欢粘着父亲的。白天,他从天不亮熬夜到油灯尽,忙着编织炭笼子,要养活我们一家大小已是不易,何况还有一个建房蓝图在他的心里一点点地拼凑着,所以,他没有时间陪我,哪怕是一次简单的游戏,有时,忙得连骂我的工夫都不肯费,等到惹出大祸,就三下五除二地对我几下狠揍,而后忙他的去了,撂下我“自我反省”到天黑。到了晚上,哭累了的我在竹篾上睡着后,他才肯抱我到床头,还得掰开我故意紧拽他衣服的小手,转身继续他的营生。
夜里,我常常会做梦飞翔,不论自己飞得多远多高,最后总是会穿越竹海,降落在一片竹林,周身就会被竹子特有的清香包裹,睡得特别踏实香甜,因为那里是父亲的怀抱,他浑身散发着竹子的味道,梦里,总是会出现父亲那双饱含着无限怜爱的眼神。
渐渐地长大,不再粘父亲,记不起哪一天开始,与父亲分床并与哥哥同铺,尽管常常与哥哥打打闹闹,也很少与父亲挤在一起。青春期后,更是不会与父亲同铺了,有时,家里来了客人,不得不与父亲凑合一两夜,那也是极不情愿的,原来竹子的清香已经荡然无存,反倒觉得父亲满身的汗味,浑身不自在,一夜都合不上眼,实在不行,宁愿借宿到邻居家,也不愿与父亲一起睡觉。
上学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同铺睡过了,童年里父亲的清香已经丢失殆尽,以为,岁月的风尘一点点地累积在父亲的沟沟壑壑里,全身上下有一股我心底拒绝的味道。记得有一次,与母亲吵架后的父亲,来到几十里外我工作的学校,想找个他自以为最亲近最理解他的孩子诉说,而我,竟是劈头盖脸地一阵责怪,怨他不该欺负母亲,晚上,撇下本想和我倾诉的他,在我的宿舍“反省”。记得我合上宿舍门时,父亲留给我的眼神,那是多么的无助失望与无尽的孤独啊!最后,我宁愿与同事共宿,也无意去倾听我父亲满肚子的话语。时至今日,我想起那眼神就会无比地心痛心酸。
父亲病重住院,我从上海赶回老家照顾他,即使是重病的他,也不肯给子女添麻烦。那天晚上,本来有空床位的病房突然满员,原来我都是占用空床位休息的,今天只有搬把椅子,靠着父亲的病床,夜已经很深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只手在拉扯着我,梦中惊醒后发现是父亲已挪开大半张病床,示意我挤在床上睡,突然一下子,似乎有什么击穿我的全身,我盯着父亲,呆在那里,曾经梦里,那久远的眼神,又回来了,那是无尽的怜爱啊!就在几十年后,父亲的最后日子里,我蜷在父亲的身旁,睡着了,是那么踏实,那么香甜!那一夜,病房里充满着竹子的清香,那是一辈子味道。
清明节,我回家看望父母亲,春天里,漫山遍野都是新竹的清香,我知道,那是父亲的。
今天夜里,父亲节,黝黑的云影神似苍劲的竹子,那一棵是父亲呢?风吹过,摇落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