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小麦,当年见丰歉。植杨树,十年得大梁。办教育, “百年树人”。瞻顾一种教育之得失,要有一定距离,包括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57年前,我父亲任酒泉中学校长,兼六六级“高三·二”班班主任。经过青年成长路径大面积塌陷的十年,拨乱反正后,这个班出了两名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多名省、市、县先进教师,还有民营企业家,中央企业总部领导,省部级大员。
一
包生有回忆:“我读高一那年春天,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操场边走来一位身材不高气宇轩昂的中年人,手捧书卷且行且吟诵。很快,学校就传开,他正是省教育厅新派来的陈世勇校长。日复一日,陈校长坚持在校园晨读,越来越多的教师学生随之跟进。从此,幽静的校园处处响起琅琅书声。”(包生有《纪念陈校长》)
高中毕业前夕, 包生有学习成绩滑坡,任课老师为此忧心。作为班主任,我父亲认准他禀赋优异,时不时叫到校长室谈心。
包生有回忆:“陈校长劝学是出了名的,尤其对自甘落后者更为关心,三番五次地约谈,指点迷津,探讨进步门径。因家庭生活困难,我早早就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后来下乡种田、教书、结婚成家,渐渐习惯了乡村教师的工作和生活,直到国家恢复高考,仍然不为所动。陈校长一直没有放弃我,他鼓励我树起信心,重新拾起书本。回想起来,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学,能在以后的教育工作中取得一点成绩,全得益于老校长父亲般的教诲与关心。”(包生有《纪念陈校长》)
1978年,包生有上大学后,我父亲一直关注他的成长轨迹,熟谙他付出的种种努力、乐见他取得的每一份佳绩。他成为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在父亲预料之中。
二
据说先前学校开会排场很大,主席台上,一位老教师挥笔疾书,一位女生伏案誊写,讲话人从女生手里接过稿件照起念。
师生们发现,新校长讲话不拿稿子,还下令撤掉主席台写稿人、抄稿人席位。
我父亲讲的,与当时政治语境不大契合。别人讲《纪念白求恩》突出国际主义精神,强调为解放全人类时刻准备。他着重讲学习白求恩对技术精益求精,要求教师精益求精地备课讲课,要求学生精益求精地做好作业。中国乒乓球夺冠,别人大讲“打球就是打思想”,他讲敢于拼搏、敢于胜利,最重要的是,敢于走自己的路。
著名经济学家李晓西写道:“陈校长宣讲‘树立自己人生的珠穆朗玛峰’时的沸腾场景,强调‘知识改变命运’的坚定神色,恍如昨天,历历在目。他与师生‘激情点燃激情,智慧照亮智慧,思想碰撞思想’的互动,活跃在多少同学的青春记忆里!”(李晓西《风义平生师友间》)
三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空头政治自上而下愈演愈烈,校园气息渐生变异。有教师给学生档案里偷偷塞进“有时也热爱毛主席”的操行评语。有教师给考生伪造地主成分,建议高校不予录取。还有同学天天用红布包起小红书,偏偏到人多处打开捧读。
我父亲很反感:“我们培养学子,不培养戏子。”
乘全国开展学习解放军大比武活动,我父亲果断调整学校工作格局,把重点放在文化课。他逐一抽查教案接连听课,要求教师做好过硬教案,精准生动地讲好每一堂课。他时时检查早晚自习,要求学生做好过硬作业,加大演题量,尽可能多背颂诗文。他和班主任逐个商谈,研究培养“尖子学生”,促进比学赶超;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不长时间,有些功课滞后的同学大踏步赶了上来。
我父亲以高三·二班为实验田,以点带面推进教改。杨利民写道:“校风学风进入文革前最好的时期……陈校长主导教育教学改革是顶着巨大政治压力、冒着极大风险进行的,他表现了难得的勇气、魄力和高超的政治智慧。他不顾来自各方面的明枪暗箭,冲破阻力一往无前,这种改革先行者的精神和品格,无论当时还是现今,都是非常宝贵的。”(杨利民《我心目中最好的校长》)
四
杨利民回忆:“陈校长强调,唯一的路径是学习、是读书,是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在家庭成分、出身决定青年的前途命运之时,他反复讲这些‘不合时宜’的道理,鼓起了多少人学习进取的信心!”(杨利民《我心目中最好的校长》)
我父亲以知识照亮更多人生为己任,继承中国教育优秀传统,坚持有教无类,主张通才大用。他力行教育公平,支持穷苦学生,保护被打入“另册”的学生,援手“不受待见”的学生。这些学生艰难成长的故事广为流传,有些还被写进书里。
记述我父亲教育生涯的两册《我们的老校长》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2017年寒假到2018年仲春,酒泉教育界同仁在七个县、市、区开展了“同读一本书,共抒教育路”活动,组织数以万计的中小学教师系统阅读,并多次举办读书报告会和专题研讨。原中组部副部长、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欧阳淞看过第一册后感言:“通过一个个细节表达的,都是一份份真实的情感。经过五六十年时间长河的滤清,还能留下那么多真实、明净的念想,实属难能可贵。”(欧阳淞《真实明净的念想》)
时代在进步,教育常更新。杨利民说:“陈校长的教育理念和读书方法已经传开来,正在传下去。”
五
特殊十年风雨凄凄,我父亲初入“寒夜”,第一重暖光来自包生有。父亲整日价面对“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嚎叫时,包生有瞅空子溜进“牛棚”说:“专案,专案,专个屁案!校长,我们要给你翻案!”话语不多,底气十足,他身后是全校师生的大多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父亲到甘肃省供销社酒泉农副二级站任职。包生有在附近中学教书。时逢全国开展“评法批儒”,一批被封杀的古典文献得以重印。父亲又讲开古文,不过不是在讲堂,而在自家酒桌上,听讲的通常只有两三个人。包生有说:“那是上大学前,自己学习古文最多的时期。”他还说:“陈校长三杯下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话题永远紧扣读书学习。读书学习教书育人,已渗透校长的灵魂深处。”(包生有《纪念陈校长》)
六
1966年初夏,高三·二班同学们正铆足劲准备应考,高考被叫停了。学校散架,大家统统被卷出教室,成为空前绝后的“八年制”高中生。
坏日子过去,好日子来了。拨乱反正高考恢复,本应十八九岁迈进高校的同学们,过了而立之年才回头来复习。
我父亲安排了一间的房子,让包生有和杨利民住进复习。其时,包家小女、杨家稚子尚在怀抱之中。两人合议,志愿报最近的张掖师专,想家了好结伴往回跑。得知此情,父亲特意叫两人去喝酒。席间,他停杯投箸:“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无所得矣!能报北大,就不报师大,能报师大,就不报师专。”
1978年,酒泉地区七个县市高考文科“三鼎甲”,两个出自高三·二班。包生有是第三名,被西北师大中文系录取。杨利民第二名,考进兰州大学哲学系。父亲说:“志当存高远,你俩志愿报低了!”
包生有当选全国先进的事迹材料,第一句是“热爱教育事业,有终身从教的决心”。他大学毕业先后在酒泉一中、三中、职业中专当教师,任校长、党委书记。因为喜欢教书,他放弃去省城会计培训中心工作的机会,辞去了酒泉教育学院院长办公室副主任一职。有同学说高三·二班继承陈校长“衣钵”的,就数包生有。父亲说,包生有赶上了能干事、能干成事的时代,校长当得比我好。
杨利民先后在甘肃、内蒙古、交通部任领导,曾任中央候补委员。
七
退休迁居兰州后,包生有时不时来给我父母做顿家常饭。一次,他在自己家厨房擀面,准备擀好送来。可那团面怎么也擀不开,他夫人见笑:“有你这么折腾的吗?六个鸡蛋合碗大的一坨面,给谁,谁能擀开?”
包生有讪讪:“想是让校长美美吃碗臊子面。”
师生频频雅聚,经常诗酒为乐。包生有感慨:“陈校长是参加过抗战的青年远征军机枪手,是中共地下党员。浩劫结束,地委书记说他是‘酒泉第一硬骨头’。陈校长素以刚毅严正出名,叫人觉得不好接近。八十岁后,他性格大变,颇具太白遗风。老师同学聚会,他把酒谈笑时有金句,兴之所至踏歌起舞,犹如天真少年,为聚会平添许多欢欣。”
“老人家九十高龄时,只要我高声提起某篇古文开头几个字,他还能闭着双眼接起朗诵,语气连贯,一字不差,令我甚感惊异。我想,陈校长的睿智通达与超常记忆,与长期坚持精深阅读息息相关。”(包生有《纪念陈校长》)
……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出门,坐在包生有推的轮椅上。花径曲折浓荫扑地,两边的云杉、银杏、青㭎、泡桐,枝叶擎天,苍绿、明黄、金红、亮紫,缤纷繁复,折射着两代校长绚烂多彩的师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