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和哥老师,小名叫孔小和。
我们小镇上文化人并不多,却有个很文化的风尚:几乎所有人都有个大名。和哥自然也有大名,他叫孔宪文。和哥开玩笑说,孔小和实有其人,孔宪文是徒有其名。是的,因为小镇上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喜欢叫大名的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或是当官的,或是当教员的,也有管账先生和做生意的人,他们都嫌叫小名丢人。和哥只是一个农民。不管农民算不算身份,有没有地位,他们都不喜欢叫大名。他们固执地认为,小名是父母起的,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嫌弃,有人叫小名是一种温暖,没有人叫小名的时候人就会很孤寒。
我们邻里之间喜欢叫小名,甚至连姓也不叫,最好叫一个字,比如孔小和,就叫“和”。叫一声“和”,充溢着世界上最温暖的乡情。
我与和哥是邻居,也是同辈人,和哥比我年长,我应该尊他为兄。虽然我们年龄差别大,但我与和哥却是既可以“晤言一室”也可以“放浪形骸”的亦师亦友亦兄弟。
人们都说和哥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我则以为和哥是一个文化人。在我的印象中,知识分子文弱,拘谨,老于世故;而文化人则多豪气,有肝胆,洒脱、旷达,让人喜欢。和哥性格中蕴藏着一种大气、放达、坚定和刚毅。比如,面对夏天从晋普山上扑下来的山洪,与小后河汹涌而来的洪水正好在码头下相遇,二水相激,訇然可怖,别人看着头晕,和哥会倚着码头边的颓墙,俯瞩洪流滚滚,合着轰鸣的水声,吟诵苏东坡的《赤壁怀古》,虽然声音不高,甚至有点低沉,却透着一种坚毅。同时,面对一河盈盈秋水,和哥也会吟诵《蒹葭》。他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时候,心里有所寄托吗?但我不懂和哥,我那时候年纪小,还不能理解和哥。
和哥会时常带我去南岭捉蝈蝈,去河里捉蝌蚪,还常常教我认字。他用老石灰疙瘩把字写在碾盘上,教我一遍一遍写,直到我能把每个字都默写下来。和哥教的字并不是课本上的字,都是方言中的文字。比如,方言把“折”树枝说成“抈”树枝,衣服“脏”了说成是“涴”了,把“全部”说成“一刬”;搓绳时,正搓一搓,反搓一搓,说是“搓一搓,摲一摲”,意思是走一步退一步毫无效果。再比如,一件事情做起来很困难,甚至根本做不成,但有人居然做成了,就说那个人“不瓤怯”,意思是“不简单”。想想“瓤”的状态,想想“怯”的意思,“不瓤怯”是那么形象,那么微妙,那么美,那么让人陶醉。教我学字的时候,和哥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咬开,咬碎,嚼成一堆字沫。
和哥不光教我认字,还给我讲方言的重要。和哥说:“方言是民间文化的瑰宝,你要当了作家,把方言写到文章里,文章会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会有更广阔的世界。”
那时候我才十来岁,连作文都写不好,和哥就鼓励我当作家,我父亲就对和哥提出了抗议,说和哥不该“撵小鸡儿上架,不该让孩子长野心。”和哥说:“男孩子从小应该有个理想,不是让孩子长野心。再说,作家也没有了不起,人家说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那是人们鼓励作家,其实作家也就是个手艺人。”
我问和哥,作家是什么“家”?和哥说:“作家就是有话可以对父母兄弟说,可以对天地说,对太阳说,对月亮说,对风雨、山水、花鸟、禽兽、鱼虫、草木说,可以对古人说,可以对鬼神说,可以对世界上所有的人说;作家能听懂山说话,听懂水说话,听懂月亮、云彩、树枝、花朵、鸟儿、松鼠、兔子、石头和世界上所有的人、动物和东西说话……”
和哥的话,像是童话,一句话就一颗星,闪闪发光,非常迷人。我就问和哥为什么不去当作家?和哥说:“他没有悟性。”我问:“我有悟性吗?”和哥说:“你似乎有一点点。”我很不满意和哥说的“一点点”,就反问和哥:“我就一点点?”和哥笑了。说:“一点点就够了,就像煮饭,盐放多了,饭就咸了。”
这就是我的和哥,话说得多好呀!我小时候就认定了和哥是我的老师。
二
我与和哥一起住在我们小镇的藿谷洞,和哥说我们小镇的藿谷洞是一个安静所在,也是一个风美之地,尤其是儿歌,任从哪个孩子脱口而出,都是那么清澈,从藿谷洞底下穿过,碰到二门里的风铃,悠扬而清越,与暮色共低徊。站在藿谷洞口看小镇,烟雨迷离中的小镇像一泼水墨,有一点淡雅,有一点质朴,像一帧天然画图。与藿谷洞隔河对岸,有一个南谷洞。藿谷洞有个药铺,南谷洞有个染坊,和哥为此写过一副对联:
“藿谷洞藿香调辰,百药和瑞
“南谷洞南风纪序,蓼蓝抱祥”
尽管有技术上瑕疵,但和哥说,他总想把我们所居的地方说成诗,让我们共同居住在诗一样的环境里,让披着一身黄土尘的人们多一点情趣,多一点精神。
我与和哥虽然同住在藿谷洞,但我们各家所在却另有所称。和哥家在码头上,我家在二门里。码头上有一条用碎石头砌的小路,碎石头并没有一定的形状和颜色,都是和哥随手掂来,砌成了一条碎石小径。带油性的泥土把每一块石头都围起来,马莲草、蒲公英、唧唧鸣、冰冰花,给每块石头都镶了花边儿,那些碎石头就有了宝石般的晶莹,小径便宛若一道古典画痕,就像小青姐姐手腕儿上系的花绳儿。
小青姐姐是和哥的妹妹,长长的辫子,白净又秀气,总是低着头,把一双好看的眼睛藏起来。小时候,与她的哥哥,四只小手握着一根杵柄,捣碓臼,舂黍谷。和哥时常到二门里来挑水,我也时常去看和哥与小青姐姐舂米。
小径旁边有一棵软枣树,又瘦又单弱,一点也不像柿树的母树,倒像是一个难嫁出去的黄花闺女。既未嫁,固是不懂风情,结一树软枣,皱皱巴巴,有点涩,也有点苦,只有晒干了才有点甜。有一天,和哥把软枣看了半天,说:“软是它的性格,枣是它的追求。”
我不明白和哥的意思,我只觉得和哥的话好奇怪,我就把和哥的话记了一辈子,到我能够理解的时候,我把和哥的话定义为“软枣说”,与和哥讨论了一辈子,争论了一辈子。
初中毕业那年,是秋天,和哥把我当客,在他的小厨房用烤红薯招待我。两个小红薯,像两个小老鼠,香气却弥漫了整个院子。我们不顾烫手,一人一个,连烤糊了的皮也不舍得剥,也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而是一点一点,斯斯文文地品味。我们一边“吃”烤红薯,一边讨论和哥的“软枣说”。我们把“软”作了一个概括,说“软”字包含了很多负能量。比如迂腐、愚蠢、消极、懒惰、贪婪、妒嫉、狡黠、狭隘、自卑、自私、自大、刚愎、倔强、执拗、柔弱、浮浅、不诚实、不仁不义、不学无术,等等,等等。还有“枣”的含义,除了甜,还应该包含哪些内容?会不会有人根本不剥除“软”就成了一个“枣”呢?剥除“软”,到成为“枣”,是一件容易事吗?从“软”到“枣”,会不会一场痛苦?是不是一场蜕变?在这样一场蜕变中,为什么有人是快乐的,而有人是痛苦的?为什么有人会失败,有人会成功?成功与失败,仅仅决定个人的意志吗?
那次讨论,整整一个下午,吃了两个小红薯,又讨论到中夜。和哥的沉思,和哥的思想火花,在秋夜中闪烁如河汉。他把从“软”到“枣”看作是“蚌病成珠”,或“化蛹成蝶”的一个蜕变。在这样一场痛苦的蜕变中,人生便是一幕长剧。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每个人都必须出演,直到谢幕。即使上演了悲剧,只要演到慷慨悲壮,便是“枣”的涅槃。
这就是我的和哥,这就是我的和哥老师,从一把“软枣”引出来一场哲学思考,让我终身受益。
荀子说:“知微而论,可以为师。”我没理由不尊和哥为师。
叫一声和哥,我的心里是“风习习兮和暖”;叫一声和哥老师,我眼前就会顿觉“半亩方塘一鉴开”。
三
和哥是一个文化人,也是一个思想者,而且是一个思想的行者。
大概为了剥除自己身上那个“软”,和哥十几岁就出走了。有人说和哥去了五台山,有人说和哥当兵去了。我不相信和哥去了五台山,去五台山不合和哥的脾性。虽然我相信和哥当兵了,却也有所怀疑。小镇上军人的门头上都有“光荣军属”“光荣烈属”的小牌子,唯独和哥家没有。和哥不管当兵没当兵,不管当什么兵,我们藿谷洞的人也都希望和哥能活着回来,藿谷洞还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小青妹妹,还有那条画痕一样的小径。
没有和哥的日子,小径是沉寂的,小青姐姐是忧伤的。忧伤的时代。忧伤的黄昏。忧伤的小青姐姐……
战争如此惨烈,和哥还能活着回来吗?然而,传奇般的和哥居然回来了。
那时正是农业合作化高潮,和哥回到了他的码头上。
我急于想知道,和哥走了那么多年,是否剥除了身上的“软”?
然而,让我难过的是,他手里却多了根棍子。
站着,和哥还是原样。走路时像踩高跷一样,两条腿却不会打弯儿。
尽管行走困难,但和哥还是想努力走好。他想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枣”吗?
但手里的棍子告诉我,他残废了。
我隐约知道和哥出走后的一些事,是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对专案组说他没有当兵,也没上过战场,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富商,先是给富商作文书。富商看他聪明英俊,又有文化,性格又好,就带他去了杭州,让他陪自己的女儿路薇读书……数年之后,他的腿病了,风湿加神经元受损,两条腿不能走路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路薇都哭晕了。“清队”时,他与路薇天各一方已经有十五年,曾经的人和事都已经散成了一缕青烟。“有孩子吗?”专案组问了他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他便失声痛哭起来,一直哭到吐血。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痛哭。
和哥回来了,但父母去世了,小青姐姐也已经嫁人了。空空的码头,空空的小径,空空的小院,孑然的和哥。石碓臼执着地蹲在码头上。寂静月夜,我能听到和哥在碓臼上的捣米声。
夜深人静,点一盏小油灯,正是和哥读书的时候。和哥读《三国演义》,读《红楼梦》,读《资治通鉴》,读《论语》,读《诗经》,也读《几何》和《代数》。
和哥的书都是远方寄来的,寄件上小字娟秀,但寄书人的名字却是假的,地址也是假的,无法回复,连道个谢都不能。每次收到寄书的时候,和哥一连几天都是怊怅若失。
我曾经翻过和哥放在枕头边的《诗经》,在《蒹葭》那一章,有点点泪痕,让我对云里雾里的路薇肃然起敬。难怪和哥会常常依了码头,面对一河茫茫秋水,低吟《蒹葭》,把《蒹葭》低声吟给了远方。吟咏《蒹葭》的时候,和哥的姿态和神态,像个谜,像个梦,又特别像个故事。
我怕和哥郁抑成疾,便想把他的思路打断,就想着法儿找个话题,问他是不是看着河里的流水,在体会“逝者如斯夫”呢?我的话果然有效,和哥像是从沉思中醒过来,对我笑一笑说,他知道我为他担心,怕他消沉。他说古人尚且“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呢,他不会不动感情。但是,他保证他绝对不会消沉。别看他手拄着棍子靠在那堵行将颓倾的老墙边,但他语意铮铮说,尽管“逝者如斯夫”,但只要奔流过,澎湃过,即使干涸了,也曾经是一条大河。
四
和哥虽然是孔子后裔,却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子,一个自学成才的文化人。在他残废之前,也是一个吃得苦耐得劳的庄稼人。别看他样子儒雅,像个书生,他往那里一站,也是条汉子。腿没坏的时候,摇耧撒籽也是个把式。他把他家漏雨的堂屋做木工房,雨天就在木工房里做小木。特别是腿坏了之后,不能参加田间劳动,他就在木工房里给生产队修农具,给社员修家具,换些工分,以资衣食。他修过的水桶不漏水,修过的耧下籽更利索。我曾经问和哥,如果不会木工,他如今该怎么生活?和哥说:“我是个有准备的人,我当年也是个有理想的青年,我也想当个科学家、文学家,风光八面,光宗耀祖。但是,理想再大,也还必须有看家本领,或者木匠,或者补锅,或者钉鞋,先吃着手艺饭,再去实现理想。中了状元榜,把家伙放到门后,去干大事业。世路艰难,哪一天栽下来了,就把他年的工具取出来,钉个鞋、补个锅,养家糊口,就像我现在。”
听了和哥的话,我决定跟着和哥学木匠。因为年龄大,我的木匠手艺学得并不好,但我学会了砌火炉。我砌的火炉又省煤,火又旺,小镇人家都请我砌火炉。我砌火炉不要工分,只吃一顿饭。在饿肚子的年代,也算出息了。和哥高兴地说:“你有大理想,你就大胆去实现,栽了也不怕,回来给人家砌火炉,你还会有饭吃。这叫进可攻,退可守。你时时叫我老师,我必须尽到老师的责任,这就是老师给你的一个‘人生保险’。”带着和哥老师的“人生保险”,漫经生命的旅程,我很少有畏首畏尾。
除了做木工,和哥还常常带着书本,坐在我们的院子里读书。天气冷的时候,就坐在我家的炉台上读书。和哥读书不像我们在学校那样朗读,和哥是“吟书”。像吟诗一样,把每个字都拉得长长的,拉出节奏和韵律,仿佛一个字就是一个音符。
每当和哥“吟书”的时候,我就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吟书”。他就把书给我,也让我“吟书”。我就学着和哥的声调,把每个字都拉得长长的,和哥说我吟得好听,就像“清泉石上流”。我也觉得“吟书”特别有好效果,能让我领略到文字的内涵和文章的意蕴。
和哥年纪虽然大了,行动也越发艰难了,但他还在堂屋的窗台上竖了一块木板,一碗水,一支笔,等着煮饭的时间,或者木工活做累了的时候,他会站到窗台前,练习毛笔字,太阳晒得汗水滴沥,他也毫不在乎。我望着和哥汗水淌湿的背影想,和哥还希望剥除身上的“软”吗?
一点,一点,如蛇蜕,如蝉蜕。
和哥还有成为“枣”的追求吗?和哥还能成为一个“枣”吗?
既然是亦师亦友亦兄弟,我自然会把心里的话对和哥说,和哥回过头来,很严肃地反问我:“你以为‘枣’都挂在枝头上吗?”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我内心强大的和哥老师,明白了精神世界如枣一样甘美的和哥老师——我的精神导师。
在和哥老师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我想念和哥,相念我的和哥老师,便写了一首《七律·寄和哥老师》,抄录如下,以为忆念:
“莳花树艺似烧丹,未必将丝尽杏坛。
“软枣无心怀典易,蒹葭有意寄情难。
“如痕小径期黄鸟,若绮长河矫白鸾。
“霁雨光风晴色里,仰观星汉俯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