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苦行之旅
从小生活在南方丘陵的人,对自然总是充满向往。零零散散的小山包,要么成片成片地铺满草尖儿,要么密密麻麻地插遍四季常青树。绵延不绝的山体间,勾连起方方块块的平整稻田。一条山间缓缓倾泻的小溪,串联起所有稻田的命脉,形成弯曲壮阔的稻穗生命线。
那时,我以少年的身份走遍乡村的每个角落,以大人的姿态谱写田园的一笔一画。乡村里的人们在闲暇的言语中,总是对我称赞有加。他们给予鲜花和掌声的评价,都来自少年逆境之中的春播秋收。
少年独自哼唱农家小调,徜徉在劳作的欢乐颂。散学归来,伴着谷子滚落的沙沙摩擦声,他在谷场静静地清扫地上的谷粒。偶尔路过的野蛮牲口,漫不经心地肆意横行在谷堆之上,少年只是嘟哝一番。乌鸦回巢之际,鸦群传来起起伏伏的呐喊声,掸去少年的丝丝疲惫。外婆离家的日子,他的晚饭总是草草了事,便火急火燎地开始完成学堂的功课。
周末寒暑的休假,弥留在少年身上的那份纯真幸福,都穿插着累乏的酸咸。晴空万里之际,他孤零零地跟在三五成群的妇女们后头,一声不吭地跟随她们一起去上山砍柴。少年去时的轻盈悠闲,在返途中只剩奄奄一息的碎步点点。扁担两端死死钳住的人间灶粮,恶狠狠地陨坠在少年柔嫩的肩头。雷电交加的时节,茫茫烟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道闻风丧胆的痕迹。少年侧身赤脚插秧的身影,在四下无人的朦胧视野中若隐若现,一顶斗笠足以傲视幻变的天地,一席蓑衣足以撑起少年的壮胆。
少年用脚底贴热乡村的每一寸土地,滴滴流出的汗水,也灌溉每一寸干涸过的踪迹。当展露枝头的茶芽钻进春林,艳美的金银花正对着溪水宣告知了即将狂欢演唱。直到歌声醉倒起起伏伏的稻穗,才悄悄卷走一片金色的浪层。放纵的西风猛烈地敲打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吓得田野的老鼠惊恐地寻觅安身立命的处所。少年在年深月久的泥泞中,撵平一枝枝野蛮攀爬的茎刺,他也一直被人们贴上懂事、成熟的标签。只是被命运飓风吹过的少年,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苦涩无奈。如果可以,少年多么希望上天把属于他应有的美好童年如数归还。
重回少年的路
一次意外的降临,让冬日的霜冻蔓延在我的假期生活。那些在日复一日的生死疲劳中,沉淀出来的厚膜——茧,早已脱去粗糙的外衣。时光选择淡忘过去,包括艰难走过的岁月之路。要找回曾经的少年,要面对巨大疼痛,这迫使我想要去拒绝,去退缩。
寒气正笼罩在冷寂的乡村,人们强行拖拽自己僵硬的身体,陆陆续续繁忙起来。轮椅上的老人吃过早饭,便嘱托我把腐烂在乡土的农活尽早料理。挥起锄头的瞬间,冒出的血泡扎在我的手心。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迈进。当血泡挤破的那一刹那,我拼命挣扎着甩动臂膀,妄图减轻一丝痛苦。山坡的每一处,能让我小心翼翼地去踱步摸索的恐惧是什么?
岩羊在极端险要的场地游走自如,它洞悉气候与地形共同建造的阽危之域。某时某刻,岩羊闯入广阔无垠的草原,贪婪地享受肥美的鲜草。突如其来的一天,猎人枪声带来的肃杀之气,逼赶岩羊逃往悬崖峭壁,可它早已被舒适剥夺攀岩的技能。
少年可抵一成人,成人不敌半少年!一句时过境迁的感慨,我试图把一切因果都推卸给巨变的环境,以此来宽慰自己。实则不然,同样位于一方水土,我却不敢回头凝视那位光芒万丈的少年。反而在居高临下的被凝视之后,偷偷裹藏起惭愧矮小的心。
渐行渐远的路
十五岁那年,我收到一份喜讯——我被重点中学录取。全家人喜出望外地为我喝彩,在家人们的欢呼雀跃中,我激动得上蹿下跳,如同一位中了彩票的穷人。乡里人对这所学校,总给予他们心中殿堂般的神圣赞佩,貌似西方人对耶路撒冷的至高信仰般的情怀,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何。在开学之前,我满身心地开始憧憬城里的校园风光。每幻想一回,我的嘴角便分泌出几丝蜂蜜般的甜。但在脑海的潜意识中,我也流露出对未知事物的担忧。这种担忧是莫名地出现,就像一种命运的预示与警醒。
就这样,我顺其自然地进入城里上学。入学之初,我迈着茫然与胆怯的步调,尝试去熟悉校园的内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般的存在,我就像一只从井底跳到地面的青蛙,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我由衷的赞叹。这些从未见过的崭新样貌,也让我学会去“开眼看世界”。外界的繁华也直接猛烈地冲击着我。因此,我拼命地致力于白天黑夜的学业生涯,全身心地被成绩与荣誉霸占得密不透风。最后的最后,我适应了这里分秒必争的节奏,脚下的路也比以前更为广阔。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在抬头与低头相交的一刹那,也不过是几秒钟的视野幅度那般不起眼,随之变迁才发现,自己此前的认知都不及这世间的冰山一角。回到乡村的日子,也总是来去匆匆地停留片刻,连问候这里一寸土壤的机会都未曾有过。城里的月亮我是看过了一轮又一轮,在这月色的笼罩下,我贪恋这里优渥的舒适感,这也使得我把少年的那轮明月不知不觉地移植出去。再往后递推,乡村的生活真的只剩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想起了我们的祖先,他们依赖劳动创造出属于人类自己的几千年光辉文明。不该遗弃的宝贵财富,却被我狭隘的眼界狠狠地排斥在门外。一味地追求那些源源不断的俗世诱惑,也悄悄地吞噬我纯净的灵魂,使其变质。再次细细地回想这一切,我自以为得到了多数人可望不可及的一顶“皇冠”,无知地嘲笑这些濒临时代淘汰的苦力劳作。其实我在时空间隙中丧失的本能,远不止看似滴滴汗水换来的一顿粗茶淡饭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