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这天,娘忍着分娩前的疼痛把我降临在人世间。因此,我的生日便定格在了腊月初八。隔壁婶娘经常笑话我,说我是腊八节这天娘吃多了腊八节稀饭把我胀出来的。后来我才明白,腊月初八生我那天娘正端着碗吃着腊八稀饭。因此,每年的腊八节对我有着双重的生命含义。
我的生命,仿佛跟腊八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出生,闻到的是家家户户灶台上煮腊八粥的气息,那种气息,透着乡村日子的生机。父亲用火钳夹起一团团松毛塞进灶孔烧着大锅热水洗尽我浑身的胎痕。火苗泛红了父亲的脸庞,父亲沧桑的脸笑着皱纹挤在了一起。娘为蒋氏门宗添丁生子让父亲的腰板又挺直了许多。于是,我生命的历程,便定格在了那韵味悠长的腊八节里。从此以后,每年过腊八节,我们家过得与众不同。乡下人过腊八节,家家户户都要煮腊八粥。在我老家,煮腊八粥俗称腊八稀饭,再穷的人家,这一天也必须备足八种食材煮成粥成为腊祭供品。祭祀八谷星神,祭天地、祭神灵、祭祖先,祈福来年风调雨顺。
腊八节这一天,娘早早地起床了,她从坛坛罐罐中找出八种食材,粘米、酒米(糯米)、红豆、绿豆、黄豆、和一些时令蔬菜。娘想方设法也要备齐煮腊八粥八种食材。那年月,日子再难熬,娘也要从嘴里省下那一口,尽量让腊八粥里食材丰富,多少能见点油星子,肉沫子。娘守在灶堂前,一把柴,一把火为一家大小煮增福增寿的腊八节粥。因我生在腊月初八,娘总是把腊八粥视为我生命之粥,寿命之粮。腊八粥煮好以后,娘不忘祖训首先要舀上几碗放在桌上祭祀天地、神灵、祖先,感恩这一年来的恩泽庇佑。然后,从一个半大的铁鼎罐中舀出一碗干的端在我手上,让我好好吃,说吃了这碗腊八粥,我又长大了一岁。那时年岁太小,不知道娘的话真正的含义,只贪娘煮的腊八粥好吃,入味。上学临出门时,娘会悄悄地背着哥哥姐姐在我书包里塞两个圆圆的熟鸡蛋,千叮咛万嘱咐在上学路上一定要把这两个放在腊八粥里煮熟的鸡蛋吃下肚。并告诉我,这是生日蛋,长寿蛋,千万不要分给其他同伴吃。吃了这两个浸透着腊八气息的鸡蛋一年无病无灾,一年的生命历程如同两个圆圆的鸡蛋那样圆圆满满。就这样,年少时,每年的腊八节,都是吃着娘煮的腊八粥,吃着娘煮的腊八生日蛋在时光中慢慢长大,直到我上了县城高中,也不例外。
娘煮的腊八节粥极具生命价值,那掺杂着五谷杂粮的腊八粥仿佛是我生命中母乳的延续。娘把她对儿女满腔的爱都倾注于这腊八粥上,尽管那是粗茶淡饭,但那一粒一粒米,那一颗颗豆,那一瓢瓢水都浸着娘浓浓的情,因为娘心里始终装着家,牵挂儿女,因为娘知道日子还有来处。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吃着她煮的腊八粥,娘再苦再累脸上都挂着笑容。因为在娘心里,看见儿女们吃得饱,吃得好她就幸福。
后来,我们都成家立业,各在一方。只剩爹和娘固守老屋,每年腊月初八,娘都要提前给我捎话,让我通知其他哥哥姐姐回老屋吃八宝粥,哥哥姐姐再忙也得赶回去。过腊八节,仿佛成了一家人团圆的象征。一大早,年愈古稀的娘总是把柴火烧得旺旺的,把家里收拾得有模有样,盼着儿女回家。那烟囟上飘荡着丰满的炊烟,是娘盼儿归的信号,娘用这种方式,把心中的爱传递给远方归家的儿女。儿女们看见屋顶上的袅袅炊烟,便找到了归乡的路,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因为故土有娘特地为他们煮的腊八粥。那醇香的腊八粥,是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故土的味道,乡愁的味道。闻着味,心头便有了回家的路。
如今,娘已九十高龄,记忆大不如前。许多的事在她的记忆中已成空白,但在他的记忆深处始终记得腊月初八是我的生日。腊月初八这天,娘拖着沉重的身体,脚步蹒跚。依旧要为我煮腊八粥,煮腊八生日鸡蛋。看着娘的举动,我百感交集,当娘把两个热气腾腾的生日鸡蛋交到我手上时,我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和娘的目光交触。吃着娘为我煮的腊八生日蛋,我的眼睛红了又红。一种彻骨的痛涌上心头。娘老了,走不动了。可娘心里那碗腊八粥,那冒着热气的腊八生日鸡蛋,永记我心头。
娘初心不改,依旧为我煮两个腊八生日鸡蛋,依旧问我好不好吃。这个问题,我从小到大回答了百遍了,但娘仍然会问我一百遍。仿佛娘这一生只在为我煮腊八粥,煮腊八生日鸡蛋。因为腊八节这一天,早已融进娘的血脉里,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