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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九岁那年过继给六爷的。其实那次过继也不算什么过继,没有仪式,没有祭祖,没有烧香磕头,生产队整理各家户口时,父亲给六爷打了个招呼,说六爷把多娃写到你名下吧,你一个人上了岁数也有个照应。六爷嗯嗯了两声,算是同意。父亲说那天给六爷说过继的事情时,正好胡子也在六爷屋里喝茶,六爷转身给胡子吭了吭气,胡子就让当村主任的儿子把我写在了六爷的户口名下。
那时候村子里的户口管理很是简单,都是在公社民政部门管理,只要是村子填报好的,送到公社就装订成册了。父亲说当时六爷的户口有点麻烦,六爷是公家人,年轻时在二百公里以外的一个国家铜矿工作,有一年,矿上出了事故,死了十几条人命,六爷命大,硬是从阎王那里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六爷的腿断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于是六爷便以工伤致残带着公家每月按时发的工资回了老家。公家人在村里是没有户口的,好在那时胡子是生产队长,胡子说,根胜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公家人,工伤了咋能没户口?桃花不在了,根胜就顶桃花那个户口吧!根胜是六爷的名字,桃花嘛,我没有听说过,后来问父亲,父亲说,桃花是你六奶。于是,在胡子的安排下,六爷便成了吃着皇粮的村里人。
过继给六爷的日子是很幸福的日子。我有时晚上睡六爷那里,有时睡父亲那里。六爷因为有着公家发的工资,时不时三月两月一瘸一拐搭车去矿上,领工资回来,总大包小包买一些好吃的。一有好吃食,六爷就多娃多娃地喊我过来,而我每次过去,胡子多在六爷屋里,有时帮六爷担水,有时帮六爷干点出力的活,六爷不停地说,胡子,你能不能别干了?胡子笑笑,说,这又不费劲,我干点,你就不用干了。六爷也不再说啥,胡子回家时,六爷便大包小包把东西硬往胡子手里塞。胡子也不客气,给了就拿上,六爷有时给多了,胡子就放下几包走了。偶尔,巷道的菊花奶也来六爷家,看见胡子在时,便不多坐。菊花奶来时,多数帮六爷洗一洗床单衣服什么的,洗完就走。胡子不在时,菊花奶洗完床单衣服什么的顺便多坐一会,和六爷拉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菊花奶走时,六爷也大包小包的给菊花奶拿吃食,菊花奶手摆摆,一包也不要。六爷便多娃多娃地喊我,去,去,给你奶把好吃的送家里去。于是,我就抱了一大包东西屁颠屁颠地跑到菊花奶的院子。
说到过继,其实也挺有意思。六爷没有儿女,我是过继给六爷当孙子的。六爷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但却是我父亲亲亲的六叔。父亲说,我爷爷是老大,兄弟姊妹六个,爷爷下面有一个老姑奶,老姑奶下面有个三爷,三爷十二三时被送到西安一家杂货铺子熬相公,后来被一支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之后死活便没了音讯。六爷最小,排行老六,上面还有我的四老姑奶和五老姑奶。六爷因为年龄小,赶上了好时候,六爷二十多岁时,碰巧二百公里外的一家国家铜矿到村里招工,那时六爷刚娶了六奶桃花,六爷就报了名,结果,六爷因为有点文化,人也长得帅,招工的一眼就看中了,六爷从此就成了公家人。父亲说,镇上当时有个完小,六爷和六奶还是在镇上完小恋爱的。据说,六爷招工走的那天,六奶在巷里拉着六爷的手,哭得啼啼呜呜的,惹得村里看热闹的老媳妇新媳妇都眼泪珠子扑簌扑簌地直掉。
父亲说,你六奶那人样,一个字,好看!
我说,好看是两个字。
父亲说,滚一边,念了两天书学会和你老子顶嘴?
我说,我没见过六奶。
父亲说,你没见过?你娘都没见过!
娘都没见过六奶我还有啥委屈的?我只好不吭声。
2
知道六奶的故事是我长大后听菊花奶说的。
菊花奶给我讲六奶故事的时候起先是不大愿意讲的。后来我一句接一句菊花奶菊花奶地叫,菊花奶便开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娃,你六奶都去世二三十年了,干吗还一直要打问这事?
菊花奶说,六奶是跳井死的。
菊花奶和六奶娘家是一个村的,两个人一块长大,又一起到镇上上的完小。六奶和六爷在完小恋爱后,没几年就嫁给了六爷,后来,六奶在村里也给菊花奶介绍了一个挺好的小伙,菊花奶相中了对方,于是,两个自小要好的女伴就嫁到了同一个村同一条巷里。
六爷去远处的铜矿上班没几年,村子里兴起了挖造池泊的热潮,一村一村的都在挖。晋南这地方天旱水深,吃水相当困难。每个村子便在村子中央开挖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坑,一到雨季,村子大巷小巷的雨水便汇聚到村中的池泊里,经过十天半月的沉淀,混浊的池水便渐渐泛青,之后,各家各户便担起水桶把池泊的水挑回家倒进自家的大水缸里,人喝畜用。那年挖修池泊时,六奶和菊花奶被当队长的胡子分在一个组,两个人拉着一辆平车把池泊的土往外边送。起初胡子安排分工时,是让六奶在池泊上边记着各个车辆拉土的次数,可六奶硬是不做记账工。
我不记账,我就要和菊花一起拉车。六奶说。
胡子看了看六奶,似乎有点生气,哎了一声,想拉车?想拉车你去吧!胡子说。
桃花,你咋不记账,记账又轻快又不少挣工分?你咋?菊花奶对六奶说。
我愿意!六奶说。
一连几天,菊花奶明显看见六奶一脸的不高兴,整天不说话,低头拼命地干活。
桃花,你到底咋啦?菊花奶问。
不咋!六奶说。
不咋你一天死脸老吊得像驴脸似的?还有,我发现你咋这些天对胡子不理不睬的?菊花奶又说。
我高兴!我不想理他!六奶冷冰冰地对菊花奶说。
你有什么事不能给我菊花说?
我没事给你说啥?给你说你能——六奶便不说话,又低头干活。
六奶和菊花奶拉车的时候,胡子时不时会过来帮着六奶和菊花奶在后面推着上坡的车子,每次胡子帮着推车的时候,菊花奶对胡子笑笑,可六奶还是不说话。
有一次,胡子帮助六奶和菊花奶推车的时候,菊花奶看见胡子脸上有几道爪子抓下的痕迹,于是,就问:
队长,你脸咋了,谁抓了?
胡子一下红了脸:谁敢抓呀,我家的猫不小心抓了一把。
在前面驾辕的六奶听了,扭回头气呼呼地对菊花奶喊:菊花,你能不能甭多说话你不说话难道有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胡子站着一阵发愣。
拉车闲一点的时候,菊花奶又忘不了嘟囔六奶几句。
桃花,我还说胡子和你家根胜关系那么好,心想跟你能沾个光,干点轻快活,唉!你这属驴的!菊花奶边干活边嘀咕。
六奶斜了菊花奶一眼,想说啥没有说。
有一天中午,挖修池泊的人一阵窃窃私语,说是有消息传到公社啦,前几天铜矿出了事故,矿窑塌了,压死了一二十个人,六爷也在窑井下,压死了。
菊花奶听见了,扭头看见六奶的脸煞白煞白的。
桃花,十里没真言,你别信!兴许是谣言哩!兴许根胜正好就没下井哩!
中午下工的时候,菊花奶死拉硬拽地要六奶一起回她家吃饭,六奶死活不去,菊花奶说,桃花你千万别信那谣言。千万别信,兴许一两天根胜就有信寄回来了。菊花奶知道根胜每十天就有一封信寄给六奶,可最近已半月没看见六爷来信了。
下午出工的时候,菊花奶去叫六奶一起上工,进了院,菊花奶桃花桃花喊叫了半天也没人应声,心想六奶上工忘了锁门,菊花奶急着跑到池泊工地,还是没看见六奶的影子,觉得不妙,于是赶紧跑去找队长胡子。
队、队、队长,快,快,桃花不见啦!
胡子撒腿就往六奶院子跑,满院子找了个遍,还是没见人影,于是,赶紧发动队里人找,最后才发现,六奶跳了村子巷口的一眼水井。
菊花奶给我讲六奶故事的时候,时不时会停下来想上一会,于是,我便有点不太相信。
菊花奶,这是真的?我问。
不是真的我还会编故事?菊花奶一脸的平静,平静中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簌扑簌滚落出几串。
3
我在六爷家断断续续待了六年,便去县城读了高中,临走时,六爷甚是高兴,给我带了足够的学费,还到镇上给我买了一床崭新的被褥,那天父亲说去县城送我,六爷说豌头你忙你的,多娃我去送。豌头是父亲的小名。父亲便没再吭声,扛起一把铁锨就下了地。
六爷送我到学校的时候,不少同学看着六爷走路样子,偷偷发笑。有两个胆大的过来帮我一边拿被褥一边悄悄地问:那?你爸?腿?我声音故意说得老高:俺六爷!朝鲜战场打美国人负伤的!六爷嘿嘿笑着,用巴掌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大脑袋。周围一圈同学好奇的眼光一下变得明亮变得一双大眼珠子装满了敬仰。
每星期的周末我都会按时回家。回家见六爷的时候,多数都会碰见胡子在六爷屋里和六爷一杯一杯嘶溜嘶溜地喝茶。六爷喜欢喝茶,严格地说,六爷那只能叫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六爷喝茶时茶叶放得很多,那茶水黑红黑红的,像火罐子煎熬出来的中药。记得有一次口渴,我一放学就端起六爷的茶杯把茶水往我嘴里猛灌,一口没灌下去,就哇地把茶水吐了一地。六爷,你是喝茶哩还是喝药哩!苦得要命哩!六爷便笑笑,赶紧起来给我倒一杯温水让我喝。
六爷和胡子很要好,同年等岁的一起光屁股长大。据说那年国家铜矿招工时胡子也报了名,只可惜胡子那一脸的茬茬胡子让招工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干部一看见就害怕,于是胡子就没了戏。六爷报名的时候,女干部一直盯着六爷看,把六爷看得怪不好意思,六爷在表格上填写自己名字的时候,那女干部竟然“哇”地大叫了一声:这字写得真好!那惊叫声把六爷都吓了一跳。
周末我回六爷家的时候,菊花奶也常常过来,只是看见胡子在的时候,站着说几句话,就回去了。记得有一次我问六爷,说菊花奶好像不喜欢胡子爷?不然看见胡子爷咋老不多说话呢!六爷笑着说:你胡子爷当了几十年队长,脸子丑,你菊花奶怕你胡子爷呗!我听了,觉得六爷说的也有道理。
可我打记事起就从没怕过胡子爷。
我说我从没怕过胡子爷时,六爷就笑。你咋能怕胡子爷呢?你一尺八寸还做肉蛋时胡子爷就把你抱上满村跑哩!胡子爷抱过我?我不记得。但胡子爷是六爷的恩人我却知道。
那年六奶跳了井的时候,胡子就半个身子悬在井边桃花桃花拼命地喊,粗长的绳子抱来的时候,胡子忽地站起来,非要自己下去捞六奶,有人说:队长,你在上面指挥,我年轻,我下去!胡子这才站在井边指挥捞人。可那年轻的脚一碰到井水,就吓得哇哇大叫,上面的人赶紧把下井的年轻人拉上来。妈呀,太吓人了,桃花——下井的年轻人泛着白眼珠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胡子使劲地蹬了那年轻人一脚,自己往腿上套了一个活扣,就下了井。胡子是抱着六奶被井上的人一起拉上来的,六奶长长的头发披了一脸,嘴里的井水不停往外流着。快牵一头牛来!胡子喊。是想把六奶搭在牛背上让六奶肚子的井水往出流,村里跳井的人被捞上来都会用这法子,据说很管用。有人便蹬蹬蹬跑去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人牵牛过来,胡子等不急了,气得大骂:哪个挨球的,牵个牛咋慢得像去买牛?胡子一边骂着,一边“呼”地把六奶倒背在自己背上,疯子一般在巷道里跑,六奶嘴里倒是吐出不少的水,只是估计跳井的时间太长了,六奶没有抢救过来。胡子捶胸捣背地哭着,馒头大的拳头不时抡在硬邦邦的地上,有人看见胡子拳头抡过的地上染了不少红红的血。菊花奶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哭晕过去,倒在六奶的身边,被人掐住鼻子和嘴巴中间这才缓过气来。六奶入殓的衣物是菊花奶收拾安排的,菊花奶整理六奶的遗物时,有人看见菊花奶把六奶枕头下压的一张纸叠了叠装进口袋。事后有人问菊花奶,菊花奶说:没有呀!我装了桃花一个手帕,留个念想。菊花奶说着,便红了眼睛。
村里人说,桃花太年轻,和根胜太相爱了,听说根胜在矿上出了事,一时想不开,就跳了井。唉!可惜,可惜!可惜桃花一副好人样了。
4
六爷一直一个人过着日子。尽管户口名下写着我的名字,但我毕竟老不在家,上完了高中,我又考上省城的大学。考上大学后,我的户口要迁走了,六爷看着空空的户口本,眼睛似乎有点潮湿。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六爷干吗一直不给自己找个伴儿。
按当时六爷的情况,在村子是属于条件极好的,尽管腿有些一瘸一拐,但人长得数一数二的俊朗,又有文化又有工资,自己还没什么负担。父亲说,六爷刚从铜矿工伤回家那几年,三十出头,提亲说媒的能踏破六爷的门槛,可六爷死活不搭理媒人,硬是坚持一个人过。菊花奶不止十次八次地劝过六爷:根胜呀,你能不能甭钻牛角尖了,老是一个人那日子咋过呀?桃花已经没了,没了的人已经没了,活着的人咱心里再难受也得把日子过好,不然桃花在地下也不会安生的。可桃花是以为我死了才跳了井的呀!六爷“唉”了一声,说了句。菊花奶便没了话说。她知道六爷太喜欢桃花,心里一直忘不了桃花,菊花奶不想让六爷一辈子就那么一直想着桃花一个人可怜巴巴到死。有一次,菊花奶把自己一个远房亲戚带到六爷屋里,那女人长得还算水灵,人也蛮精干麻利,可六爷拉着脸,就是不多说一句话。气得菊花奶直跺脚:根胜呀,我以后要再管你的事我菊花都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说着,拉起远房亲戚便走,走到院门口,还觉得不解气,回头又扔下一句话:我以后再来你屋里我都不是人!六爷坐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地“唉”着。说归说,菊花奶过不了几天还是照常到六爷屋里来,来了不是洗衣服就是拆洗被褥换换床单,忙活一阵,有时连招呼也不打,就扭头走了。
胡子偶尔也劝六爷再娶,六爷只是摇头。六爷摇头多了,胡子有时便开几句玩笑:根胜,你说实话,你不再找老婆,莫不是那次工伤把家伙废了?六爷便说:你倒家伙废了?胡子便笑笑:家伙能行你就再娶一个吧!免得老了一个人没个说话的孤独恓惶。六爷又是摇摇头,说:我心里装着桃花哩!再娶了人,我咋能对得起桃花呀!六爷一说到桃花,胡子便不再吭声,端起一杯茶,一仰头,倒进嘴里。
其实六爷和胡子只要不提六奶桃花什么话都能说。且不说六奶跳井胡子下井捞人那件让六爷一直感恩的事,单就六爷工伤回村以后胡子对六爷的关心和照顾就让六爷感到一辈子无法报答。
六爷是被矿上的汽车送回村之后才知道六奶早已跳了井。那时离六奶跳井已经过了小半年。六爷哭着,六爷说他在矿上医院给六奶写了好多信呀,咋就一点也不知道六奶跳了井。六爷每次写好了信,都让每天到医院不停地看望他的女干部周涵婷帮他发了信,每次六爷把信交给周涵婷的时候,周涵婷眼睛红红的,六爷知道周涵婷是心疼他的那条断腿,六爷不敢看周涵婷的眼睛,他把眼睛望向窗外。望到窗外的时候,六爷看见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冠射到窗户上,那一片片树叶遮挡阳光的影子,似乎勾画出一张女人的笑脸,六爷就不停地看着那张笑脸,越看六爷越觉得那张笑脸像六奶桃花的笑脸。六爷有时真想让桃花来医院照顾他,可六爷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他不想让桃花知道自己出了事故断了一条腿,兴许过一段断腿能恢复得好一点。六爷想。
好几次,周涵婷走的时候,六爷竟然不知道。
六爷躺在一个人的家里不吃不喝。自己成了瘸子不说,家里桃花也走了,并且桃花的死竟然还是因为自己。有时六爷庆幸那次矿难自己侥幸地躲过了一劫,可没有了桃花,六爷倒觉得还不如让自己死了好。六爷想到死的时候,心里似乎没有感到一点畏惧和恐慌,他似乎看到了桃花在笑,有好几次六爷在梦里见到了桃花,桃花呜呜地哭,说井水真凉呀,她一个人怕,一个人好怕。六爷从噩梦中醒来,便坐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一段日子,六爷满脑子都是桃花的影子,满脑子都是死的想法。可六爷没有机会自己去死。六爷回村的时候,胡子就详细地安排了队里的出工,两个劳力一天三晌左右不离地照顾着六爷。有时,六爷一个人从炕上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六奶跳下去的那眼井边,一坐就是半天,队里胡子安排的照顾人员也陪着六爷一坐半天。那时候,还没有结婚的父亲被村里派到北山炸石头,晚上,胡子便把被褥搬过来,陪着六爷一起睡。
六爷的情绪稳定之后,队长胡子便出面提议,让六爷当了队里的保管,一天一瘸一拐地忙着队里的七事八事,疼痛的日子似乎淡了许多。就这样,队里的保管六爷一当就是十多年。
5
我小的时候,父亲很自豪地对我说:你六爷,那是真共产党员!
其实,父亲给我说的时候,我脑子一团子疑惑。共产党员就共产党员,那还有真假?我满脑子的共产党员就是雷锋邱少云董存瑞欧阳海焦裕禄等等那一拨一拨的英雄。
那时候,村子有那么几年常常闹着饥荒,村子里的人小偷小摸几乎不断,你半夜偷生产队几把苜蓿,他趁黑挖集体几窝红薯,饲养员不少像《一颗红心》里的潘发家,时不时会把喂牲口的饲料装一小口袋偷偷拿回家,然后自己起早摸黑下沟上岭地割几筐鲜嫩的青草给牲口吃。六月天麦场忙活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人把麦粒往宽大的鞋子里倒上几把,然后硌着脚咬着牙坚持不显山露水地走回家。秋季摘棉花时,总也不时会有几个妇女偷偷抓几把棉花藏进裤裆,气得胡子日先人操祖宗地骂,后来骂也不解决问题,胡子干脆安排了几个保卫员,一到下工便站在村口轮个解开妇女裤子往裤裆摸,吓得好多妇女哇哇哇地乱叫:
日你先人,你往哪儿摸哩?
村口每到下工的时候,总会发出一阵又一阵爽朗的笑声。当然,那些想偷点棉花什么的从此也没人敢偷了。
六爷从不往家里拿一星半点集体的东西。
其实六爷是最方便往家里拿东西的。六爷掌管着生产队库房的大把钥匙,裤子口袋装两把黄亮黄亮的小米就够做两顿小米稀饭的,用小瓶子灌上半瓶油,一两个月的炒菜就有了味道。可六爷愣是没那心思,每次从库房出来,六爷锁了库房大门后,习惯性地把裤子上衣的口袋从里面翻出来吊在外面,然后这才一瘸一拐地回家。胡子每次看见,都笑。根胜呀,你还翻出口袋?你就是不翻口袋,也没人相信你会偷。胡子不止一次说。
有一年,隔壁生产队的库房出了事,那保管员不知用什么办法偷的,库房一下就少了一百多斤小麦和十几斤棉籽油。大队部一声令下,各生产队的库房一下增加到三把大锁,队长、保管、贫下中农代表每人各管一把,以防止监守自盗的事情发生。胡子说:咱生产队不用三把锁,根胜咱队上都放心着哩!六爷不同意,硬是托人从镇上买了两把大锁回来,上了铁扣,锁了门,把钥匙交给队长胡子。
每年,六爷都会领到村里的公社的各种奖状、镜框回来,然后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挂在或贴在北屋的墙上。那镜框、奖状上面的字各种各样:红保管、模范社员,好干部等等。后来,六爷入了党,那一张一张奖状、镜框上又多了模范党员的字样。
村里和生产队把土地下放到各个农户的时候,六爷的红保管职务算是退出了生产队的历史舞台。土地分了,村办的小工厂分了,牲口分了,犁耧耙磨一件一件庄稼人干活吃饭的家伙也分了,六爷的库房整整齐齐堆放的各类粮食种子、口粮、小米、绿豆、棉油、菜籽油几乎在半天时间都被还是满脸疑惑的庄稼人扛着抱着提着领回了家。六爷看着空空的库房眼睛一片潮湿,他慢慢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扫帚把库房最后仔细地清扫了一遍,然后,拿起扫帚挂在墙上,看了看,又把扫帚从墙上取下来,拿着,锁库门的时候,六爷看见库房墙上贴了好多年的一张毛主席像,于是,又慢慢走进库房,一颗一颗拔下领袖像四角的图钉,恭恭敬敬收卷了领袖像,这才锁了库门回了家。
那次分地分东西时,六爷没有要任何东西。胡子说:你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庄稼地你身体也务弄不了,你和多娃该分的那一份就一起分到豌头名下吧!那次,父亲分回了一头黄色的大犍牛和一些农具,父亲喜欢赶车,父亲很想要生产队一架胶轮马车,可那胶轮马车太大,家里根本进不去,父亲只好放弃了,最后,父亲看中了那一把自己使用了多年的马鞭,队里几个喜欢赶车的都争着去抢,胡子说:你们拿钱投吧!谁投的高,鞭子就是谁的!几个喜欢赶车的便在纸上写了钱数,叠了,交给胡子。那几个都是三毛五毛的写,父亲一下写了两块,于是生产队的马鞭就归了父亲,父亲拿到鞭子的时候,高兴地把鞭子甩得鞭炮一样的响。只是,生产队那两架胶轮马车没有人要,一直在已经废弃的生产队饲养场院子风吹雨淋着,后来,两副胶轮爆了烂了,再后来,几个钢圈轱辘不知被谁偷去卖了废铁,再再后来,那两架马车的车厢车辕被人用镢头劈了,拉回去当了柴烧。啧啧!父亲说,想起来都心疼。
那次生产队大分家,六爷带回家的仅是一张毛主席像和生产队库房里他使用了多年的一把扫帚。
6
六爷迈入七十岁的时候,那条瘸腿明显地不行了,一天几乎不多出门,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抽烟。
胡子也没了事做,地里的庄稼当村长的儿子雇人经营着,胡子吃完饭没事就溜到六爷家喝茶。两个人坐着,不多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茶,你一根我一根地抽烟,像比赛似的。
一晃咱们都老了。胡子说。
唉!老了。六爷抽了一口烟,说。
两个人便没了话说。
抽烟,喝茶。喝茶,抽烟。
菊花奶没事也经常到六爷屋里来。菊花奶两年前死了老伴,一对儿女和几个孙子都在城里上班,儿女孙子们想让菊花奶去城里住,菊花奶在城里住了半月二十天,觉得城里的鸽子楼住得憋屈,气都不能顺溜地出,一个人便回了村。
菊花奶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照样帮着六爷洗衣服床单什么的,只是不再用手洗了,她自己很家常和熟悉地取出六爷要洗的衣物,放一起用床单裹了,临走,带回自己家用洗衣机呼啦呼啦地洗。
菊花,你坐。六爷说。
和你俩老鬼有啥坐的?呛死人啦!菊花奶说着,眼睛看着六爷家还有没有需要换洗的衣物。
都老了。胡子说。
可不都老了咋地,桃花都没了四十多年了。菊花不经意地提起了桃花。
六爷便“唉”了一声。
胡子好像要说什么,嘴张了一会,又没说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茶杯,端起来,慢慢喝了。
菊花奶抱起裹了的一团衣服,边走边说:你俩老鬼谝着,我走啦。菊花奶干瘦却依然利索的身子转眼就出了六爷的院子。
那一年深秋,天气凉得有点瘆人。六爷的门口驶来了一辆小车,车门开了,下来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瘦高气质蛮好的老太太,老太太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胡子看见了,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六爷拄着拐杖使劲站起来:矿上的领导。六爷对胡子说。
涵婷,你咋来了?六爷看着老太太说。
胡子一听六爷的矿上来人了,边站起来:你们坐吧,我得回去了。说着,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六爷:根胜,你看需要吃饭吗?需要的话我让村里的饭店给你送几个菜。六爷还没说话,老太太说:谢谢,不用的,我坐一会,看看根胜就走了。
老太太在六爷屋里坐了一下午,临走,老太太两眼红红的,六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根胜,你保重啊,有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知道,你也保重,路上让司机开慢点。六爷说。
胡子坐在巷头,看着那辆小车从六爷的巷子开出,“呜”地驶出村子,消失在一片黄昏里。
胡子忽然想起那老太太模样极像那一年到村里给矿上招工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干部。
就是,就是!胡子心里说。
那一年冬季似乎特冷特漫长,六爷没有走过那年冬季,一天晚上,六爷在家一个人看着电视,心脏病发作,靠在沙发上去世了。
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急急忙忙从省城大学赶回,回到家的时候,正赶上胡子跪在六爷的灵前给六爷烧着纸钱。菊花奶看见我回来,一把抱住我:多娃,你六爷没了。说着,眼睛红红的,开始呜呜地哭。
六爷的葬礼还算隆重。因为六爷既是公家人,又是村里的老党员,队里的老干部。六爷的矿上来了几位领导和代表,送了大大的花圈很排场地支放在门口。胡子说,矿上的那位女干部没来,但胡子看见女干部托人捎来了一个做工非常精细的花圈。
六爷去世的第二年秋季,胡子肺癌晚期住进医院,手术后刚过完春节,胡子身体癌细胞大面积扩散转移,死了。临死,胡子告诉儿女:我死后就别埋咱家老坟了,就埋咱家下洼地吧。
胡子去世的时候,菊花奶到灵前给胡子烧了纸钱,只是没看见菊花奶呜呜地哭。
胡子埋在了自家的下洼地,离六爷和六奶埋的上洼地很近,就差上下一道地堰儿。
7
菊花奶的身子骨还一直硬朗。
没过一两年,村子有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于是村干部出面开始集资硬化村里的大巷小道,推土机在巷道轰隆隆响着,当年六奶跳的那眼井早已废弃多年,因为要拓宽巷道,村干部便决定填了那眼枯井,菊花奶默默在那眼枯井边站了一会,趁人不注意,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着已经发黄的纸,揉了揉,扔进了井里,随即,推土机推着一大铲土石杂物“忽”地倒进井里,灰色土尘从井里升起,弥漫了巷道的上空。
日子平静地过了不到两年,邻村一位在铜矿和六爷一起工作过的老头厌倦了在城里的退休生活,回到了村里居住。不久,有人从邻村带回了早年关于六爷那次矿难的事情。
带回消息的人说,那次矿难六爷根本没有下井。
按说那次事故正好是六爷的班,可女干部周涵婷一直缠着六爷,要六爷陪她去城里办事。六爷看着漂亮的女干部不免心里有点矛盾,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知道周涵婷一直暗恋着自己,他也知道周涵婷的父亲是矿上的矿长,他正想着怎么去给班长撒个谎请假,周涵婷便咯咯地笑:请什么假呀,我都给爸爸说了,你陪我办事也是公差。六爷一听,这才放下心来,骑着周涵婷刚买来的新自行车载着周涵婷离开了矿上。
在那一溜山道弯弯的路上,周涵婷借故紧紧拥抱和亲了六爷,六爷始料不及,有点懵了,似乎六爷愣了一会,一种原始的本能和冲动出现了,六爷抱住了周涵婷。
六爷和周涵婷从城里往回返的时候,从过路拉货的司机口中得知,矿上出了事故。两个人不免心里着急,在一处山道拐弯的地方,六爷为了躲避一辆给矿上送货回来的汽车,一不小心,自行车溜进了山道边的沟壕里,在六爷快要滚下山崖的一瞬间,六爷没有忘记一把把周涵婷用力推了上去,六爷咕噜噜在倾斜的山崖滚落,朦朦胧胧他听见周涵婷根胜根胜的哭叫声。
六爷在医院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周涵婷告诉六爷,矿上的事故死了二十几个工人,还有十几个工伤,她缠着当矿长的父亲硬是把六爷的名字一起写到了这次矿难事故的工伤名单中。
六爷不敢看周涵婷那一双红肿的眼睛。他不知道这次如果不跟周涵婷去城里自己的结果会怎么样,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和周涵婷一起进城就已经对不起桃花很多很多……
菊花奶听村里人讲六爷那场矿难故事的时候,似乎一点也不惊奇,她似乎很平静地听人讲着,眼睛很平静地看着讲六爷矿难故事的人。
村里的人说,菊花奶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