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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关胜境引苍茫

时间:2024-12-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吴学良  阅读:

  从盘县平关沿着群山中蜿蜒的古驿道攀爬而上,荒草在脚下就像远去的昨天,正被一页一页地翻走;阳光中渗透的薄薄烟缕像散不去的历史光泽,在身边长久地逗留。此刻,我还能想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苍茫中来到胜境关前,两山之间的关卡就像一把锁,把山河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东面是贵州,西面是云南。我在心里暗问:咫尺天涯竟然如此吗?

  这是一座雄奇的关隘。关口长37米,高7.8米,城门半圆拱,门洞书有“胜境关”三字,旧时曾筑有关墙和楼堡,被称之为滇黔锁钥;自元明清以来,它是由黔入滇、或由滇入黔通往京城的要道,砌墙的石头在见证关隘于岁月风霜中所处地位的同时,也在演绎着岁月深处渐行渐远的那些令人兴叹的故事……

  这也是一座神奇的关隘。“彩云深处划黔疆,岭上茅分古夜郎”,在现实生活场景中,胜境关不仅是一条地域分界岭,而且还是气候分界线,古人“山界滇城,岭划黔疆,风雨判云贵”的说法,让人不言而明。这种“黔江烟雨、滇界风霜”的不同候征是由“山谷川原,候同气异”造成的。而这种异常精微的变化,常常被那些情感细腻的人捕捉到,并留下了精辟记录。杨慎在《滇侯记序》中描绘道:“日月之阴,经寸而移,雨场之地,隔垄而分。”“西望则山平天豁,还观则箐雾瘴云,此天限二方也。”清·徐炯在《使滇日记》中记载说:“行滇黔分界处……忽觉山平天阔,大道坦夷,山川明媚,林树青葱,心目廓然。”不同的气候给人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受又让人心生出不同的情愫,正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平彝县县长蒋绍封感概不已,他曾为此撰联该关木柱云:“咫尺变阴晴可见人情真冷暖;滇黔本唇齿何须境界太分明。”联语中所饱含的情感让人读来顿生唇齿相依之感,真乃触手可及。

  气候如此,土色也理当发生骤然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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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王昶在《滇行日录》中说的“土皆赤埴,山石若朱皴然”的特征,当今依然存留蛛丝马迹。也许是“雨师好黔,风伯好滇,贵州多雨,云南多风”的缘故吧,在近距离中观察时,有心人就会发现:直到现在胜境关附近的土质,靠贵州的一边偏黑,朝云南的一面翻红;贵州方向的石头或植物都长青苔,云南方向的则是布满了红尘。这真是奇了,怪了!

  在关门口小憩,印象中城门洞像一把锁孔,古驿道像一把长长的钥匙,在阳光中牵引着我的思绪,让我的心流连在雄关苍茫的氛围里;从东往西,关隘城楼、石龙古寺旧址、牌坊被古驿道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整体。其间的距离不过500米,可就在这短短的距离中,却包含了厚重的文化积淀。

  关楼与碑坊之间,山塬台地大树疏落,竹、棕树、梨树、沙糖果树间杂着生长。我很喜欢这种冷寂孤清的氛围,更喜欢阳光中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情调。明代诗人何景明在《平彝道中》一诗中写道:“崖悬白云薄,山小路仍斜。古陌苍松里,参差几树花。”诗以白描的精到,言简意赅地渲染出关隘附近的景色风光,确实是匠心独运。

  风物里最让人留念的是万里亭和石龙古寺。

  “龙岂池中物,何来岗上眠。”万里亭旧称石虬亭,明万历二年,因是处两条露出地表形如石虬的石灰岩而建;同年,云南巡抚洪弼派人在地龙旁建关圣宫,院内按八卦方位种植杉树八棵。于是,亭和庙就连成了一个整体,并且也因此被赋予了一系列的美妙传说。

  一说石龙是当年穆天子西巡时不听使唤留下的;另一说是讲关坊之间是一方风水宝地,一个贵州美女前来探虚实,爱上了云南的俊友,互相争劝对方到自己家乡,鸡叫时无法回家,贵州美女化成雌龙,云南俊男化成雄龙,在安然中交织在一起,至今还呈现出“石兮由来几万载,陵谷频迁石不改。骨相嶙峋黛色深,掉尾常欲赴东海。乍起乍伏势攫拿,半皱半瘦鳞斑剥。山前怪石分成个,小则鸱蹲大虎坐。一龙夭跷踞其巅,清高稳坐南阳卧”(李恩光《石虬》)的形态;为了感谢上天的好生之德,他们在身旁流出一股清泉,用以滋养世人。

  关圣宫其实就是万里亭北面的石龙古寺,因关隘与武卫联系紧密,才供奉关圣。

  这同样是一处令人流连之地。

  清·包家吉在《滇游日记》中记载:“(武帝庙)门上有联云:‘黔疆烟雨,滇界风霜,终古兼圻威一镇;魏国山河,吴宫花草,于今裂土笑三分。’”进门后是神态毕至的哪吒太子像,壁门后韦陀像,手持降魔杵,殿内塑关公,设神龛,壁上绘十八罗汉,廊下赤兔马极有生气,庙前有石虬亭,柏树甚巨,而葱郁如盘。石虬亭中两条石龙蜿蜒似活,汇聚灵气,联称“古柏參天,风声入座;虬龙伏地,云气凌宵。”庙内的菩萨均有机关牵引,一不留神,人就会在机关发动中被围上来的菩萨困住,“石龙寺里面的菩萨会走路”,数百年来就这样一直在民间流传。

  神也罢,物也罢,终究都成空谈;只有关帝庙内“魏吴争雄,终成英雄空幻影;人情冷暖,何须境界太分明”的庙联,至今还让人三思;透过眼前的山树风色,和旧驿道上镶嵌的有字石块,以及当年石龙古寺遗留下来的断碣残碑,兴废之情,沧桑之意便会如烟云般向眼底扑来……

  旧籍记载,石龙古寺前面有左右坊两座,左曰:“彩彻云衢,”右曰:“滇南胜境”。“彩彻云衢”坊已毁,“滇南胜境”坊尚在,只是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旧时的“滇南胜境”坊高13.32米,宽11.2米,十二楹柱,九级斗拱,西面书“滇南胜境”,东面书“固若金汤”,系木结构,楹柱前后各有一对石狮,为明景泰四年(1453)云南巡抚洪弼所立;现在的胜境坊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运用了新材料,凸显出高大和雄峻,为雄关增添了厚重的文化色彩。

  漫步在雄关古道上,关隘和古驿道在我心中就如同一根长长的线,牢牢地系住中原和边地的政治、经济、文化,展现了王化推衍的过程,上演出一幕幕让人心酸的往事……

  画面转到洪武十四年秋天,胜境关古驿道上旌旗漫卷,穿铠甲的军士如附蚁般在被称为“滇界风霜”的山岭中行进,匮乏、疲惫没有掩住这支军队的锐气,相反,在行进中他们展示出的是中原王师的王化之威,朱元璋命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大将军,永昌侯蓝玉、西平侯沐英为左右副将,统兵30万远征云南的壮举,慑服了沿途的边民,在历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页。

  随后,这条古驿道上就迎来了更多的宦旅和商旅。尽管在文献资料中找不到记载,但我相信明朝那个富可敌国的沈万三到云南时,也曾从这条古道上经过;可怜的是那些宦旅,谋官也好,贬谪也罢,他们丰富的情感世界被他们用纸笔一路记录下来,为我今天的阅读提供了一个揣摩的机会。

  不可否认,文人事实上是很难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关山道远中,再美的风景也会因人的心情而发生不同的变化。在托物言志中,他们总会把自己的情绪含蓄地流露出来,织成这条大道上悲喜交集的诗歌交响。欣喜时,他们吟咏“行尽黔阳路,南中自一天。仆夫力愈劲,稚子喜从偏。落日留残照,疏林起暮烟。旅吟犹未懒,回首竟茫然”(明·蒋金銓《晚进滇南胜境》);惆怅时,他们徘徊的是“双穗桥边别,此情倍可怜。山容分面背,河势限滇黔。策马心仍恋,怀人意自联。不堪回首处,遥听水潺潺”的诗章(明·袁文亮《二过滇南胜境》之五);更多的时候,他们抒发的是面对困境的豪迈之气,如“夜半平彝馆,风悲气始萋。月光皎东壁,白露寒蜇啼。凭高视中原,但觉众星低。长路心益壮,浩歌天之西”(明·何景明《平彝》二首之二);“山路日多雨,我行犹未休。碧溪云不定,青草瘴仍浮。客久旌旄落,天空鹳鹤秋。卜居何以赋,长啸揽吴钩”(明·张时彻《入滇》之二)。古驿道上发生的这许许多多叠印出生活原色的故事,成为了胜境雄关文化碎片中不可丢失的有机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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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悲伤,幸福这个词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条古道行走的宦旅中,其中有不少人的人生就像荡秋千一样,总是在起起落落中沉浮,甚至在慑服于生存压力下,其足迹如风如霜,迭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明嘉靖四年(1525)正月中旬,24岁就中状元的杨慎因1524年7月,为“继统不继嗣”两议,跪请嘉靖坚持国家制度,不要任私恩而弃义不顾,遭到新任翰林学士张璁“自古非天子不议礼”的攻讦后,被杖责成重伤谪戎云南永昌卫(今保山县)。当其之际,他在“高秋凉风发,吹我出京华”中告别妻子黄娥,纵怀满腹经纶,可还是在饱含辛酸,一路风霜中颠簸而来。

  在胜境关,杨慎深感虎落平川受犬欺的残酷现实,守关卡的哨长威逼他次日枷械上路。要不是石龙古寺的明月道长仰慕其大名,为其求情,为其疗伤,劝他过完元宵之后再走,杨慎也不会遇到新任云南巡抚的黄大人,也不会读到夫人黄娥用薛涛笺撰写的《三春花柳》绝句:

  燕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日归日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透过这血泪斑斑的文字,杨慎仿佛看到了夫人那张消瘦、憔悴的脸,读透了她的百转千肠。他的心在疼痛,在流血,这已经盖过了他在路上所经历的身体之创,政敌正是要用这一点来制服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杨慎不甘与宿敌为伍,第二天早上不辞而别,飘然上路远去。

  不知是宿命的悲,还是轮回的痛,也许,悲痛就是一种苦难,也是这种苦难成就了杨慎。在一生的戍滇生涯中,他且行且歌,直到72岁死于云南时,已为云南的文化作出了巨大贡献,他长期与大理太和人元阳唱和形成的《苍山杂咏》诗集,像从岁月岩层中浸出的水,打湿了这里的寸寸土地……

  杨慎之后,公元1638年,明代杰出旅行家徐霞客在普安州考察碧云洞和丹霞山后,来到了胜境关。削瘦癯朗的徐霞客在山路上衣带飘飞,颇有仙风道骨之概;经年的行走淬炼了他的筋骨,胜境关在他的人生之旅中,形成了又一个交接点……

  “叹息鬻琴人不见,岩花野草自萋萋。”

  在这条古道上,还有一个非常值得一提的人物,他以旷世清风在自身年华和皇朝天涯中演绎出一出人生的悲喜剧,让后人生发出无穷的感概。

  康熙四十五年十月,杭州钱塘人孙士寅出任平彝县令,到五十一年五月卸任时,因在位期间两袖清风,临行却又借贷无门,百姓感其德,为其捐赠银两,而他分文不取,将随身之琴鬻为路费,悻然离去。清·李恩光《鬻琴碑》诗对孙士寅在位期间的政绩作了生动的描述:“山城记得使君来,春满河阳花正开。外户不闭庬无吠,中泽既集鸿何哀。”“三年课绩循良奏,百姓见肥使君廋。长途再将羸马驱,空囊只有焦桐售。”“吏自笑,民自哭,丰碑屹立山一麓。一行巨墨云霞章,百年正气豺狼伏。”为老百姓做过好事的人,百姓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继老百姓捐资立“遗爱碑”于驿路之旁后,清光绪三十四年,经县令韩再兰批准,立“鬻琴碑”于石龙古寺大殿右壁前,算是为这位清官纪念。

  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有一位后来在中国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人在胜境关前流连,从古驿道上经过,这个人就是林则徐。这年六月,他赴滇任乡试正考官,途径这里后在《滇轺纪程》中记录了这里的大体情况:“滇南胜境木坊,右为关圣庙,左为石虬亭,有石蜿蜒,地中虬形”,这种笔记体见闻也算是对这片土地文化的一种报答。

  “逝水长流天地恨,乱山几阅古今秋。”

  我在雄关故道上拂去岁月尘埃,静听历史远去足音的时候,猛然间发现当年火炮和车轮辗出的声音,都已经遥远得让我的灵魂听不到了,在夕阳余晖中拾捡一些回忆片段,勾勒那些诱惑和沧桑时,这个布满风霜的雄关,竟让我如此牵挂和流连。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关口前吃草的老牛及看护它的那条黄狗,是它们给了昔年雄关一种恬静的淡然,正是它们身后关隘门洞和古驿道牵引出的时空遥远,以及烟岚和夕光交织拓展出的苍茫之意,弥合了我的心灵的伤口;因为,在这条路上,我只是一个寻梦者,一个为雄关古道翻晒沧桑的寻梦者。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为这样的追寻幸福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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