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妻子在县城百货公司当营业员,月工资32块钱。时不时地买些减价布,慢慢地把父母和弟弟、弟媳都武装了起来。乡亲邻里,你要买两条肥皂,他要称一斤红糖;你要买一个电壶胆,他要买一封火柴,她简直成了义务采购员。娘病了,她赶忙接到县上,陪着看病、打针吃药。到了晚上,两人同挤一张床,婆媳同盖一床被。
好人多福,西安印钞厂有人要回合阳,她被对调来西安。我干人事工作十多年,没有一个固定的窝。租住民房那阵儿,一家三口住在简易的二楼上。10多平方米的房子背靠着厕所,一年四季窗户紧闭。夏天里,薄薄的楼顶被太阳晒得老透,房内摆放的一大盆水直冒气泡。晚上床上烫得睡不住人,就把老布单子往地上一铺,穿着裤头敞门睡觉。冬天里,冷风一吹,被子盖得再严,也像睡在大野地似的。碰上雨天,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地下、床上、屋内、屋外,到处摆满了能派上用场的接雨器具。
1983年组织决定让我去学校学习。盛夏之中复习功课,大太阳烤得树叶枯黄,花草打蔫,何况人呢?家中没有电扇,她就接了一盆自来水,让我把脚放在水中,手拿一把芭蕉扇站在我身后一扇接一扇地扇个不停,我虽然凉快了一些,她却热得汗流满面,我几次劝说:“不要这样,我有点‘地主老财’的感觉。”她笑着说:“夫妻间,这有啥?你是给咱考‘状元’我岂敢怠慢。”正是她的背后支持,激励着我入学后门门学业在全班名列前茅。我上党校两年,她为这个家吃了不少苦。每天天不明,她就提着两个水桶,去陈家堡子的巷西头排队接水,排呀排,等呀等,没有半个钟头,休想接上水。好不容易接上水,身单力薄的她晃晃悠悠地挑上两桶水,沿着房东砖混结构的碉堡式的转盘艰难地向上攀。她一手护着水担前边的水桶系儿,生怕溅出水来。不料有一次,前边的水桶磕碰在转盘的台阶上,水溅了周身。她身子一晃,连人带桶从楼梯顶端的台阶上滚了下来……
晚上,我回到家中,看到她走路一拐一瘸,忙问:“咋回事?”“没啥。”撩起衣服一看,见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坚持不去。
不管盛夏,还是寒冬,不论雨天,还是雪地,她都要骑自行车接送女儿上学。为能多挣几个钱,糊好这个家,她包揽了车间盖活的大布罩。夏天还好一些,到了冬天,要把脏布罩洗干净,洗衣粉总是把手蚀得很粗糙,手指头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
十多年来,她利用工作之余还帮着别人干修地图版的活儿。在简易的工作台上,一干就是一整夜。碰上礼拜天,连续干两个通宵,直累得直不起腰,落下了颈椎病和腰背疼。
“咱能不能不干这些事?”我生气地劝说。
“怕啥?年轻人就得吃些苦。”她不以为然。
一有空闲,她也喜欢转商店,直转得人心烦。为此,我俩还闹过几次别扭。不知道的人以为逛商店是女人的天性,而她转商店,目光总集中在布料摊上。你看她,眼瞧瞧哪块布好看,手摸摸哪块布结实,嘴问问哪块布有布头。布头一般是打折的。她盘算着,一节布头,够一件布料外,还能不能给女儿做件小衣裳?哪节布头能给兄弟送媳妇当料子,哪节布头能给父母做裤子,做过裤子还够不够双鞋面子?
而她自己呢?年轻时连一件便宜的裙子也舍不得买。
一次我上街买菜,远处一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徐徐入耳,低沉委婉,凄楚苍凉,我向围着的人群走了过去,人群中站着正在拉二胡的一个瞎子,身旁靠着一个头发蓬乱、精神恍惚的女人,腿上有疾,右手端着搪瓷碗向前倾着,碗中放了几张毛毛钱和一些分分钱,左边站着一个孩童,衣衫褴褛,一个指头含在嘴中,企盼的眼神显得呆滞,看样子是一家人。我有些心颤,不愿再看下去,快速从口袋掏出10块钱,放在碗中,扭头便走,回到家中,我把这一过程学给她,想不到她责怪我:“这样的可怜人,就应多给点。”
三十多年来,我俩总是相互扶协着。受她的影响,不知不觉中,木讷的我,变得干脆了一些;心小的我,变得开朗了一些;懦弱的我,变得坚强了一些。我有点名份时,很少有人直面谏言。回到家中,她见我得意时,常以“纪委书记”的身份扳着面孔提醒道:“你甭张,咱的父母都在农村,只有踏踏实实走路,才能对得住天地良心。”每当此时,我对她就有一种敬畏感。在亲朋好友的眼里,我俩可以说是夫妻恩爱,无忧无虑。但活在人世间,凡生活就有矛盾,凡交往就有绊磕。我俩的矛盾、绊磕和别人家是不一样的。说来挺可笑的。一次工作应酬,为着多要一些钱,我喝高了酒,折腾的木门上被钥匙戳得斑斑痕痕,终于进了门,晃悠悠地想坐在沙发中间,身子却摊在了上面,带之而来的是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