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短得可笑。怎样生活?一些人千方百计逃避生活,另外一些人把自己整个身心献给了它。前一种人在晚年时精神空虚,无所回忆;后一种人则精神和回忆都是丰富的。
——高尔基
事情悄悄地发生了
其实,日子就像光滑的玻璃珠子,一不小心就溜走了。当然,在人的一生中总有几棵枝叶茂盛的日子像大树一样扎根于心灵深处。对于他来说,1994年10月16日似乎永远是全新的,平平淡淡的生活将它的毛边也没有磨出来。这一天,如同啤酒瓶子的盖,一经打开,生活的泡沫就汹涌而出。
一天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刻是从夜晚开始的。当夜幕从巴山深处秦岭南坡款款而止飘落而下的时候,汉江江畔的一堆篝火点燃了。松枝燃烧的香味即刻使秋天里潮湿而凝重的空气改变了分量,连颜色也像绸缎一样柔软无比。没有风。烟是直的,直直的,如同伸出的手臂,向上苍表示敬意。火光透明、透亮、透心红。围坐在篝火四周的人们衣服是红的,脸是红的,连头发梢儿也发红了。气氛散漫而单纯。篝火的这一边是从省城里来的十几名作家和编辑,篝火的那一边是汉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学生们的目光青春、尊敬、羡慕,而作家和编辑老师们大都是一脸的随意。面对这些值得崇拜或学习的老师,平日里在学校很活跃的学生们有点拘谨了,笑容是收敛的,说话声如同攥紧的拳头不愿意展开。只有篝火在兴奋地、放肆地燃烧。气氛是由一个女大学生怯生生的歌喉染活的。接下来,学生们便自如地展示着自己,放开唱,放开跳。有漂亮的女大学生伴舞,即使是人到中年的作家脚下也轻飘了。篝火四周,汉江江畔被作家和学生们舞出了一块十分活跃的天地。
月亮还没有上来,几颗星星从厚重的雾岚中钻出来注视着欢快的人们。也许,在不远处的汉中市里有人正在灯下长吁短叹,或者为生活为生存忧郁得难以入睡。人世间的欢乐总是在别处,即使触摸可及也往往和自己无关。欢声笑语牵引出来的感触也许是这样的,对他来说。他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只是呆呆地看着篝火:燃烧的松枝仿佛喃喃细语,它给欢乐的人们增添了一缕轻柔,一丝细腻,一点神秘,一种意境。
这时候,她来邀请他跳舞。他不好拒绝她,只好坦言了:我不会。她不显得尴尬,脸上的笑容依旧像火光一样。他说:“我们出去走走,行吗?”她点了点头。忘情的人们谁也不会发觉,篝火旁少了一男一女。只需向前走几十步,歌声就淡薄了,人影就朦胧了。他和她在这沙滩在这夜晚辟开了另一个场景。当她将地道的普通话转为地道的关中西府口音以后,乡音乡情突然将两个人拉近了:“你咋跑到这儿来读书?”在他的意识中,他们那儿的孩子不该翻越秦岭到偏僻的汉中市来求学的。她淡然一笑:“学校录取了,就来了。”看来,地理没有给她造成任何负担。他问她是哪个乡镇的?她说:“家在青化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她知道他的老家在周公庙附近。他惊讶了:“你咋知道的?”她说:“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就知道了,我读过你写的小说。”她随口说了几个篇章。他有点激动。作为一名作家,自然希望有人读他的书,一时间,他找不到话题了。两个人默默地向前走。因为离火光远了,在他的眼里,她有点朦胧了,夜色也跟着起哄,她仿佛被一层薄纱隔着,他只能感觉她,感觉一个女孩儿像嫩芽一样的气息。是他先站住的,随之,她立在了他的对面。
事情就是这一刻悄悄地发生的。他和她周围的人谁也觉察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只不过给他送去了一个眼神。在暧昧的夜色之中,在雾霭弥漫的汉江江畔,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悄悄地送过来的那一眼。那一眼,如同从远处抛过来的一束鲜花;那一眼,仿佛诱人的夜来香。说确切点,不是他捕捉到了,而是他领悟到体味到了。如同针线一般的眼神将两个人串在一起,缝在一起。人就是这样,即使亲密无间的朋友,即使肌肤相亲的夫妻,相守相处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彼此得到的实惠和熨熨帖帖的话语能背几背篓,就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在1994年10月16日晚上10点左右,他得到了,得到了她送来的含情脉脉的一眼,得到了内容丰富的一眼。那一眼,把诸多的语言“通吃”了。他带着那一眼,回到了省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