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笔会,他的收获最大。
在这个世界上,除过他和她以外,没有人知道事情就是在那一刻悄悄地发生的。
一颗无法猜透的心
回到省城没多久,他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一页信纸,信纸的右上方印着一朵小花。信件像她本人一样玲珑。字里行间没有漫流的感情,语言虽不烫热,却很温馨。他从文字中抚摸到了她的真挚,文字的简短是她节约节俭情感的一种方式。从几句话中,他就读出了她的聪慧。如此老练地把握自己的情感似乎和21岁的年龄不合拍。他同时收到了她的一张照片。镜头有点远。她昂着头,凝视着江岸那边,似乎对江畔的冷清和热闹、世态的炎凉、世风的摆动全然而不顾。面部不挂一丝笑容,那份任性和孤傲的气质在相纸上跳荡着,即使质量有限的傻瓜照相机也没有损耗多少。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圆润的钢笔字:送给我最尊敬的老师。这张照片不仅给那封短信增添了长度,也增添了内容。他时不时地拿出这张照片读一读,时不时地陷入遐想。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和她书信不断。他们谈生活,谈学习,谈写作。奇怪的是,两个人都没有问及过他们的过去。好像昔日的生活和他们无关。哪怕在他的人生史上记录着小偷、强盗、杀人犯,似乎她也无需追问。他们彼此不知道彼此的年龄和属相。他几次想告诉她:他看似年轻,实际上,儿子已经十几岁了。他们只在纸上做朋友,做洁白如纸的朋友。当一个人和一个人在交往中将交易和功利剔除掉以后,这样的交往就十分透明十分纯粹,就成了神交。
在1994年的年尽月满之际,她来信告诉他,她将到他的老家去看望他。他当然乐意接受。那时候,他的妻子尚未进城,故乡还有父母亲及弟弟一家人。
人生确实是由许多偶然和突发事件构成的。
就在1995年正月里,他的母亲突然病倒了。他夜以继日地守在医院,妄图用一颗孝心感动上苍,让母亲能够从病魔手中脱身。母亲转了一个科室又转了一个科室,以至于垂危之际还没有查清病因。他心碎了,六神无主了。他没有能力拯救自己的母亲,眼看着死神在向她靠近。他偷偷地哭了几次。
正月十九,当她欣欣然地从四十多里以外的青化镇来到他家的时候,她想象勾勒的图景和目击到的现实大相径庭。他没在家中,两个大木匠正在院子里给他的母亲做棺材,春节期间的祥和被忧伤的气氛所替代。她放下拎来的一大包水果就要走。他的妻告诉他:他在县医院三楼的病房里。她一口水也没喝就赶到了县医院。她从一层跑到三层,又从三层跑到一层。她从这一栋楼房出来又从那一栋楼房进去,几乎找遍了所有的科室,她没有找见他。就这样,她和他擦肩而过了。也许,她在这一层找他的时候,他恰巧在那一层,她在那一栋楼房里打问他的时候,他去了这一栋楼房。约定的第二次见面成了白纸上的黑字。他能猜得出她当时的心情,站在县医院门口,眼望着行人,她失望、沮丧、懊恼。她甚至觉得,她和他的缘分就该这么浅。
安葬了母亲之后,他回到了省城。好长时间,他从悲痛中拔不出身来,以至病了一场,瘦了大半。母亲一生几乎一直处在苦难之中,日子稍微好过了些,母亲离开了儿女,她只活了61岁。他为没有治好母亲的病而内疚。在极度忧伤之中他想到他的朋友,远在汉中市的一个大学生:他给她写去了信。她没有回音。于是,他又写第二封第三封,一连四封信都泥牛入海了。他开始猜测,猜测他的妻是否用语言伤害了她,猜测她是不是捕捉到了风言风语,猜测她对做他的朋友已经失望了。他又给她去了第五封信,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她,她依旧没有回信。他打算去汉中市找她。找到她以后,怎么说呢?质问她:为什么不回信?要分手?为什么?他想了又想,埋葬了自己的打算。给任何事情都找一个原因大概是人的定向思维。既然人和人的相遇是偶然的,没有原因可言,人和人的分手也就没有原因。也许,她和他的分手本身就是原因;也许,生活对她来说是即兴的,即兴的交朋友,即兴的分手;也许,这样的交往是她性格的杰作。可他偏偏要猜测,猜一颗无法猜透的心。
爱情是一口井
接下来的日子对他来说最不好过了。因为他发觉他爱上了她,尽管是一相情愿的爱。她连他的朋友也不做了,还谈什么爱?而他却于这个事实而不顾,傻乎乎的,用一颗富于想象的头脑去构建他和她的爱情。静夜里,躺在古城简陋的单身宿舍里,眼望着窗外的月光,他的思绪特别活跃。他设想和她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连当时的气氛似乎也能嗅见。他一遍又一遍地读她的来信,读她的照片,试图从中挤出一点感情的水分,试图从中探寻爱的痕迹。他安慰自己: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哪怕这感情不叫爱情叫友情也罢。他知道,他已错过了爱的季节;他知道,他是自我折磨;他知道,让肉体缺席而让精神坐在爱的座位上的爱是虚假的;他知道,他在做没有观众的爱情游戏。他全知道,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能自已,他渴望见到她。越是渴望见到她,越是拒绝她,越是拒绝她,越是思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