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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的诗

时间:2023-11-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宋唯唯  阅读:

  白居易的诗《山下留别佛光和尚》:

  劳师送我下山行,

  此别何人识此情。

  我已七旬师九十,

  当知后会在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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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首悲伤的诗歌。我七八岁时的一个冬日,坐在禾坪的稻草剁前的阳光里,读到这首诗。不知道为什么,陡然地满心悲伤,如铺天盖地的寒水,在冬日里向我铺过来。“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我想到,这是我和祖母。总会有一天,祖母会在我前头离开人世的……

  祖母去荷塘里洗菜,竹筲箕里端着洁净的白萝卜、红根菠菜,还有一方腊鱼肉。她从我身边经过,慈爱地问我,一行里可认得几个字?

  我猛地惊醒过来,遍地阳光,风吹着金黄的草垛边,阳光里铺着竹帘,老蓝布上晒着干糯米、玉兰片,那种回到现实中的景象,恶浪滔滔里陡然地漂游至岸边。祖母在,她在我的眼前,从我身边经过,令我心灵安暖。然而,那一种心悸,是我人生头一回意识到死亡。这么爱的祖母,有一天是要分手的——它在余生里惘茫地威胁着我。

  这一生,我于祖母,是一个难题,这人世从来都被我分作两方,一方是我和她,一方是这生疏的人世。年少的我,种种不耐烦与人世周旋的忤逆、不驯,唯有她懂得我胸怀有山高水远云深处的远念,她待我,亦从来都是担待到底,原宥到底。晓得我的不驯服,是苦的,我热爱阅读,依恋乡村,恐惧人群。在没有航向,蒙昧的时光里,孤独的心灵之于芜杂的世俗,这些根本对立的事务,孩子根本分不清该如何辨识,确认自我,安身立命。在那些湍急而惶恐的岁月里,唯有祖母,是唯一的温暖港湾。常常的,月如银盘的夜,我夜半离家,月夜独行,敲开老屋的门,祖母她总是笑眯眯地,为我打开门,为见到我而喜悦,夜半,依旧为我下厨做炒饭,灶膛里的火焰跳跃着,我沉默地坐在灶膛门口,心情苍茫。其实,为着她,我是很想做好的……

  十六七岁时离开家,后来,我开始写字,渐渐地亦学着处事的样子,懂得情意的回报了。不在他们身边的日子,时常寄去一个包裹,乡下的老人,一辈子不曾有奢侈见闻,也无病无灾的,寄的也不外是平常物。冬天,寄一打羊毛袜、纯棉保暖内衣、羊毛围巾、衣衫。我祖母喜欢戴帽子,我也一样。平常,则是些日用,吃食,香菇、红枣、银耳、黑芝麻糊、高钙奶粉、洗头膏这些琐细。有一回,想到祖母用手搓衣衫,便买了两盒雕牌洗衣皂,为父老所取笑,说,这香皂在邮包里,沉甸甸的,邮费何其不划算。然而,我自认是划算的,因为不放心,祖母从来都是刻苦自己的。又时常殷切地拷问她,可打开邮包了么?可舍得吃了么?用了么?偶尔寄些钱去,想着要他们换个新电视,装一部电话,好天天和我说话,上午吃过早茶了说一会儿,午后说一会儿,天黑了,再说一会儿。

  祖母每每发愁道:不要寄钱来呵,你自己也有家小呢,也要划算日子呢。

  我强调,是我的稿费,我写字挣来的钱,只管用。至于养家么,就不是我的事了,是别人的事了。这些没心没肺的话,在我,是理所当然的。论及我和她,人世间凡人凡事都成了他人。我自幼铸就的情感状态,从无于人于事的缠绵悱恻,亦甚少难过,有时候,怒气冲冲,有时候,则得意洋洋。人生的情和爱,只懂得祖父祖母爱我的这一种——至心爱、至牵挂,无附加条件,无要求,不关乎人世炎凉、遭际起落的爱,这是我的儿女情长,我理解里的人世间的情和爱,便应该如这一种一般的。永远,随时随地为对方付出所有,无条件地,叹息着妥协,原谅,亦坦然欢欣地,接受对方付出的所有。

  一回,一年的秋天,我回故里,灿烂的艳阳天,原野上阡陌温柔,野菊金黄,庭院的桑树,青郁郁的桑叶间炊烟飘拂,我们坐在桌前忙着一样吃食,祖母掐着菜叶,平和地嘱咐我:以后不要寄钱了,我们又不花钱的。再说,这辈子用了你的钱,来世还要还给你的。

  祖母一生,勤劳自强,以柔弱之身,为少小失父的孤苦祖父,撑起来一份绵长家业。虽然素来懂得她的刚强,她对人世的至清无欠的清白姿态。然而,她的话,令我入耳入心,只觉得痛彻心肺。童年的那一种心悸,在秋阳里像谶句一样地翻着寒意。

  我几乎是发怒的,为她的推却,我高声大气地呵斥她,说:www.xinwenju.com“哪里有来生?那时候你知道你是谁?我是谁?我到哪里去找你?我才不要有来生!万一我变成雀子怎么要你还给我?”祖父呵呵地笑起来,大抵我胡说八道的痴气,唯有他们觉得是再耳顺不过的。

  祖母也笑,言辞安详地说:“找得到的。有债就是牵挂,人都在轮回里,有牵挂下回就还会遇见。你给我这么多,我以后会还得好辛苦。”

  我怒火冲天的样子,尖着嗓门试图掩饰眼睛涌满的热泪。阳光灿烂,吹落荷塘边梨子树的枯叶,稻草垛金黄、清香,然而,我清晰地看见了时光,在太阳照耀的光芒里,从童年里读诗的那个冬日,至这个艳阳天,衍连着一条在光阴里起伏的线索,象征着我们这一世相守的长度。

  人世之中,无情可怜,因为心灵从来不曾领会情深无言的一种淳厚。然而,一场缘分里用情至深,亦是可怜,在这飘零人世间,人各一方,牵肠挂肚,亦是附骨之痛。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千年以前的月夜,月光照耀着峰峦起伏的山谷,深秋的草木披着白白的霜意。夜风吹着,小虫在草棵下啾啾。月光照耀黛色的山峦间洁白的小径,提着纸灯笼的诗人、老和尚,行走在霜风月色间,月光照耀他们的脚步,他们清谈甚欢。在山径上告别的两位老人,一位转过身回到白云之中的修炼清所。另一位,在霜风里,提着灯笼踟蹰回家。他的心境,清和寥落一如疏星长天,生平相识的朋友和亲人,已经凋落过半。少年抱负的志向,一生中的起起落落,写下的诗篇,被辜负了的情怀……都淡成云烟。今生多么劳乏,我们已经老迈得走不动那一条相互探访的路。可是,还会再见的。或许下一个月夜。或许来生,续缘于另一座青山,另一个霜风月夜的小径……

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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